夜幕降臨,沒有風,夏日的溽熱依舊炙人。天空中豔若烈焰的紅霞逐漸暗下去了。黑暗猶如洶湧奔騰的浪濤從四麵翻卷過來,餘下的一絲純淨的光輝一步步退去。這一刻,圓樓反又熱鬧起來:男人三三兩兩從田園回來,形色匆匆地奔向自己的家——他們人還在田園幹活的時候,心早已盤算下晚間的工作,不快點回到家裏吃飽飯怎能完成晚上的任務?女人煮熟了飯、炒下了菜,趁晚飯前這一段短暫的空閑,把一大疊籃底兒整齊地堆放門前,去古井打來一桶桶井水噴濕,準備下飯後的活計。在大人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裏,頑皮的孩童紛紛丟下一同玩耍的夥伴,蹦蹦跳跳飛回自己的家裏……圓樓裏顯得熱鬧、忙碌、緊張、充實、歡樂!
爸爸比別人回來得早,一丟下肩上的鋤頭,就跌坐在門前的那塊青石板上。他一動不動,悶聲不響:脖子蹙縮,瘦臉緊繃,嘴巴長長地嘟起,嘴角邊的道道皺紋宛若雕刻出來的一樣紋絲不動,眼睛直愣愣地往前瞪著,目光陰沉;一雙瘦巴巴的手臂擺放在膝蓋上,無力地往前抻著,細細的背脊彎彎地拱起來……朦朦朧朧的夜影中,看起來爸爸就像一條豎立的小幹蝦,又像一小段幾乎腐朽的木頭。
他的麵前人來人往。
“回來啦,早!”有的問。
“嗯。”
“呀,外邊坐涼快!”又有的問。
“嗯。”
“晚飯還沒吃?”還有的問。
“嗯。”……
過往的那些人,出於對爸爸的尊重、出於禮貌,都麵帶笑容和爸爸招呼。可是,那些話語猶如石頭砸在結成冰的水麵上,激不起一丁點兒的漣漪——他始終保持一種姿勢、一種神態,獨坐那裏。雖然嘴巴發出的“嗯”的一聲,但那隻是出於本能的機械的應答,遲鈍、短促、喑啞、沉悶,仿佛從深潭冒起的一個水泡,一浮出水麵便“噗嗤”一下沒了。這個跟他打招呼的人是誰、是大人是小孩、是男是女、自己認不認識,他似乎全然不知。爸爸的心麻木了,他走進了他自己的人生的冬天。我知道,把他卷入嚴冬的不僅是生意的失敗、煩人的債務,更在於他下了崗——一下崗,不單單工資沒了,連身份也喪失掉,變得什麼都不是——這多麼可怕,叫他在人群裏抬不起頭!
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了。一縷燈光從家門射出,照在爸爸的身上。望著他那單薄的身子,愁苦、無奈的神情,我的心不由得酸酸的。
“天晚了,進來吃飯!”媽在屋裏喊道。飯菜早已在桌上擺好。
爸爸耳聾了似地,紋絲不動。
“生耳朵沒有?該吃飯啦!”過了好一陣子,媽又喊道,話語裏帶著火氣。
爸爸似乎沒了感覺,仍舊一動不動。媽不敢再次大聲喊叫,在屋裏搖頭歎息,顯得憂慮難過。姥姥急了,從屋裏趕出來,在爸爸身邊站定,又心疼又責怪地說:
“該回家吃飯啦!你這樣不吃不喝,一個人把事兒全都憋在肚子裏,早晚身體要壞——你身體壞了一家人怎麼辦?”
姥姥聽著我們家這一整天所發生的事兒,坐立不安,下午就到家看望我們。她已八十多歲,頭發發白,身材瘦小,仍顯得硬朗、精神。
“嗯。”爸爸悶聲應道,臉上毫無表情,依舊不動。
“一個人老坐這兒傻想,能想出什麼好法子?大家一同來想,總能尋得對付的手段——現今天晚了,該回屋吃飯!”
“不餓。”爸爸無力地應道,還是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