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到“高利貸”。村裏有誰在放“高利貸”呢?我一下子想起我們村給人建房子的一個包工頭——他高個,骨骼粗壯,長胳膊長腿,清瘦結實;頭發灰白,沾滿塵土,淩亂枯澀;一張臉棱角分明,大眼,直鼻,闊嘴——上頜偏左的地方缺了兩個牙齒,咧嘴一笑,露出一個小黑洞。我一到他家,他感到突然,瞪著狐疑的眼睛,張嘴問道:“後生子,什麼事?”
我遲遲疑疑,吞吞吐吐說:“我想……借一些……錢……利息別人怎麼算我就怎麼算……”
“做生意借錢天經地義,用得著這麼畏畏縮縮嗎?虧你還是男子漢呢!”他說,“要多少?”
我眼前一亮,有了希望:“借一萬吧!”
他沉默了一陣子,一字一句地說:“現在身上沒有。明天你再來,到底有沒有錢借你,到時候才能告訴你。”
突然,明亮的光芒一下暗下來,燈火幾乎熄滅,隻留一點微紅,在遠遠的地方晃動——那點火星半死不活,若隱若現,不住地召喚著我。
第二天,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找他,剛一碰麵他就說:“後生子,問了幾個人都說沒有錢————錢收不上來,沒好借你。去問問別人。“
眼前搖曳的火星猛然一亮,完全熄滅了。
“沒有就沒有。謝謝。”
話音一落我黯然離去。
我又想到另外一個人。他叫郭章,五十多歲,圓頭寬額,小眼睛,狹長臉,尖下巴。頭頂盤繞幾綹長頭發,又黃又細,像浸過油一般,常年油膩。嘴角、下巴,垂著幾條彎彎曲曲的黃胡須,彎彎曲曲,髒兮兮的。上身常穿一件黑襯衫,下身常穿一條黑褲子,都已洗得發白,磨得光滑。襯衫的左下角,掛下一截已散出條條紗線的布皮帶;袖口挽到臂肘,褲腿卷到小腿肚——這已成為習慣,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會感到涼快舒服。全身皮膚都被太陽曬烤成醬紫色,反射出絲絲亮光。一雙手伸出來,就像鐵筢子一樣堅硬;一雙小腿和山羊腿一樣圓實堅挺,走起路來又快又穩,不管走多遠都不會感到酸痛。雖然同住一個村子,但他離我們家有一段距離,彼此沒什麼交往。小時候我就認識了他——那時,他是我們生產隊的倉管員,一到收獲的季節,總把著一杆大稱稱穀子入倉出倉。改革開放後,他做起小生意,販賣魚幹、蝦幹、魷魚幹、紫菜等這些東西,除了農忙季節留在家裏幹農活外,其餘的大部分時間在做他的生意——每天天一亮,他肩挑裝滿海貨的平底籮,扁擔末梢掛上兩大袋紫菜,翻山越嶺,走向散落於山巒間的小村子,亮開嗓門,大聲吆喝:“魚幹、大蝦、紫菜、魷魚啊——”
聲音悠長、響亮、高亢,一陣陣在山村的上空回蕩。
他就這麼呼喚著,挑著雜貨鋪一樣的擔子,邁動山羊一樣的腿,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直到夜幕降臨才孤零零回到家裏。擔子空了,一身困乏,換回一疊鈔票,在燈下一邊獨自品味收獲的愜意,一邊盤算明天的生意。一天走過多少個村莊?一天走多少裏路?隻有他自己知道,一般人吃不消那份苦,隻有像他那樣的人才能忍受得住。常年風餐露宿,渾身積滿塵垢;整天與魚為伴,粘上濃重的魚腥味。
憑著自己的吃苦耐勞,他每一年都攢下一點錢。吃苦耐勞的精神出了名,鄉下人儉儉省省的優良品德在他身上同樣出名。每一天過著粗茶淡飯日子,自己做魚生意舍不得吃魚,也不肯輕易讓自己的子女吃——買回來的魚偶爾揀出來一些爛肚子、掉肉的,賣不出去,才肯留給孩子們吃,一邊揀,一邊嘴巴不住地叨念:“嚄,又一條壞了,多可惜!”
或者說:“這條這麼大,也壞了,哎,隻好揀出來給你們吃!”
老婆在他身旁,看著丈夫小氣的樣子,心裏來了氣,一邊隨手再揀幾條魚放進盤裏,一邊說:“就那兩條死魚子,不夠你一口,全家五六個人怎麼吃?”
為了全家都能吃上一點魚,老婆動了他所謂的“好魚”,他心就像被刀子剜著一般,疼得跳起來,狠狠地瞪著老婆,劈手奪過,渾身顫抖著說:“好的怎麼能拿來吃?好的要賣錢!”
“瞧你,動了兩條死魚子要被你吃了似的!”看著那嚇人的眼光,老婆破口大罵,“別人什麼都肯賣給孩子吃,巴不得孩子吃得白白胖胖,你連一條死魚子都怕孩子吃——天下沒人有!整天錢錢錢,留那麼多錢幹什麼?帶進棺材呀?沒人樣的東西,跟上你,大人孩子全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