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爺爺麵色黝黑,幹瘦硬朗,精神抖擻,常年穿一身黑色的衣褲——上衣是黑色的棉布服,正中一排布紐扣得整整齊齊;下身穿寬寬鬆鬆的緬襠褲,也是黑色的;一條黑色的長浴巾,在微凸的頭頂下一圈圈地纏起來。冬天,每天早晨太陽升起來了,路麵嫋娜著乳白的霧氣,凝結在菜葉上的霜片尚未融化,爺爺就到圓樓外的公路旁,依著簷下的幹柴禾曬太陽,醬紫色的臉反射著淺淺的粉紅色,顯得悠閑而恬靜……在我眼裏,他慈眉善目、沉默寡言,從未跟鄰居紅過臉,從未和爸爸、二叔、三叔他們麵紅耳赤過,更舍不得打罵我們兄妹幾個……這麼一個老實人,和奶奶處在一處就像貓見了狗,非吵一通不可!爺爺的願望很低,思想也簡單,他常說:“如今,有吃有穿,孩子都有自己的事做,還有什麼抱怨?還有什麼煩心事?”

這話一出,奶奶聽在耳裏,心裏猛地燒起一團火:“死木頭,沒心沒肺沒腦子的東西,不會謀劃自己的日子,也不會為孩子的將來著想——要是沒有我拿主意、我去爭取,三個孩子能捧上鐵飯碗吃薪水?別人家男人什麼事都自己肩上扛著,而我卻攤上豬屎一樣的東西,事事都滾落我的身上,要我來做……”

“說夠了嗎?”爺爺突然粗聲粗氣,“說夠了就閉嘴!”

“我就要說——有能耐不怕別人說,沒能耐豬屎一樣的人才怕人說——我前世欠你的,才跟上你,倒了一輩子黴,受了一輩子苦,吃了一輩子氣!……”說著說著,仿佛一切苦難從頭開始一個接一個重壓到她身上,抽抽噎噎地啜泣,紅紅的眼眶滾出淚水。

似乎是爺爺也有自尊心,而且受到傷害——他渾身發抖,麵色發黑,想說話卻說不出……憋了好一陣子,才張開嘴,像悶雷一般炸響,從嘴裏邊迸出髒話:“你媽的——!”

奶奶哭得更凶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邊哭邊罵:“你這沒良心的,狗不啃的,我說了幾句你卻那樣罵我!人沒能耐火氣倒不小,要威風到別人麵前耍去!……”

奶奶絮絮叨叨,酸甜苦辣一齊往外倒,沒有停下的意思。爺爺知趣,知道跟奶奶較勁沒有好結果,於是氣衝衝地奔出門外——躲開是避免繼續“戰鬥”下去的法寶、是克敵製勝的鑰匙!爺爺雖然躲開了,奶奶的火氣還是未能平息,繼續一個人在數落爺爺。往日我眼中的自信、堅強、忍讓全都不見了,代替那些的是女子的柔弱、無奈與滿腹的委屈,仿佛要在這一刻把一輩子受到的苦難全都傾吐出來……

我趕上前去,依偎在奶奶的麵前,柔聲說:“奶奶別哭。”

她用寬厚的手掌撫摸我的頭,輕輕地說:“奶奶心裏難受。”

一九五八年,我父親小學畢業,被招進地區機器廠當了一名工人,後來又被調到閩北一家兵工廠工作……我懂事時,爺爺七十歲,奶奶六十多,兩人喪失了勞動能力,不能去生產隊幹活掙工分,一家人的生活顯得十分困難。每年過年的時候,父親回到家裏,看到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心裏又難過又矛盾。

“秀,我要想辦法調回來——你一個人怎麼背得起這麼沉的擔子?”父親對媽說。

“照說,你在部隊有好的前途,不能回來。”媽媽接過話茬,“眼下家裏確實需要你——你能多省些糧食、省些錢,把糧票、錢寄回來,日子能撐著過下去,我想你還是應該留在部隊裏!”

父親不安的心被勸住了,一直留在部隊裏工作。

七五年爺爺病逝,父親再也聽不進母親的勸呆在部隊裏,一次又一次打報告,申請調回老家。幾年後,終於調回本縣,在海邊一家水產冷凍廠工作,離我們家大約五六十公裏。這次調動是一件壞事,使他的命運變得曲折,使他在往後的日子裏遇上大挫折。後來的某一天,麵對一大堆的煩心事、麵對一大堆的困難,一家人的心情壞透了,母親不分好歹地埋怨他:“要是能聽得進我的勸,不回來,至於落到這種地步?至於這麼慘?你看看,和你一同去部隊的那一位,先是妻子隨了軍,後來轉業兩人一同都安排在鄉工商所工作,領工資,是實實在在的‘鐵飯碗’,哪像你一下子下了崗,什麼都沒了!”

父親坐在門前的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吸煙,一聲不響,表情沉鬱,內心極度苦悶。我聽了母親的話,輕聲地對她說:“別說了。爸心裏苦,你不要再給爸的心劃刀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