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聲音驟然間湧上來,那是鳥群振翅之聲。
黑翅大鳥遮天蔽日而來,捧月穀的白晝瞬間變成了黑夜,而在羽翼的縫隙間透出的光亮有如懸在捧月穀天穹上的星辰。
緩緩行於深穀裏的戰馬讓突然間湧上天穹的群鳥驚嚇住,一齊仰天長嘶起來。長隊前列的那名中年將領輕撫青鬃駿騎的長頸,加以安撫,仰頭望著天空,說道:“子規,這是什麼鳥?”群鳥振翅,微風起焉,中年將領身穿一件色澤黯淡的皮甲,長發用青巾束在頸後,隨風飛舞。其人乃是中州名將、永寧清河吳氏宗長吳東造,時年四十一,一雙細長的眸子,淡然自若,絲毫不為這突如其來的群鳥所擾。
呼蘭人入侵中州七載,滔滔河水上下,盡讓異族的鐵蹄蹂躪得支離破碎,在北地殘存下來的留守將領都無愧“名將”這一稱呼。
“翼風鳥。”在吳東造旁邊的是一個粗布長衫書生裝束的中年人,麵容清瘦,目光落在群鳥消失之處,一閃而逝的黑色羽翼掩不住他眸子裏的疲倦與落寞。
“翼風鳥?”吳東造不解,“這黑翅大鳥怎會起這名字?”
“群鳥振翼,微風起焉。這兩側的嶺脊將長穀夾峙其中,肆虐凜冽的寒風吹不到深穀裏,隻有群鳥振翅的時候,走在深穀裏的人才能感覺到微風拂麵。”
群鳥振翅,吳東造焉能不知前路出了異常?卻不焦急,翻身下了馬來,似乎起了談興,問道:“這山穀為何取名捧月?”
“人行穀底,仰望蒼穹,這兩側的嶺脊如臂捧月,遂名捧月穀。”
吳東造又抬頭望去,群鳥掠過,黑夜消散回複為白晝,兩壁夾峙出的那道白亮蒼穹在他看來有些微微扭曲。大白天怎會有什麼月亮?
那粗布長衫身材瘦弱書生裝束之人卻是扭轉中州命運的北唐留守使陳規。
七年前,呼蘭人趁中州亂事,大舉侵境。數十萬鐵騎從燕山的各處山口侵入秦州、汾郡、幽冀等地。呼蘭鐵騎攻勢迅猛淩厲,無堅不摧,兩年之間,淮水、漢水以北的北地七郡隻殘存數城未被異族攻陷,中州皇族元氏被迫離開秦州西京,避禍南平。那殘存於北地七郡的城池相繼淪陷,惟有北唐城在一名孱弱書生的率領下堅守了五年。
河水以北、河曲以東、太行以西,燕趙故郡也,北唐為這一地域的重心之所。陳規率領兩萬殘兵數萬平民與一個強大的民族在北唐城上下打了一場維持五年艱苦卓絕的攻防之戰。
呼蘭王褚師賈魏親冒矢石督戰,以重型拋石弩日夜轟擊城垣,以至於城牆傷痕累累,城頭幾乎沒有完整堞口。褚師賈魏曾集數幾萬名弓弩手列陣於城下,旬月時間,晝夜不息的向城中射擊,箭雨如蝗、遮天蔽日,壓向北唐。城磚集羽,使新箭無處可插,更多流矢飛越牆頭,射入城內,陳規曾以十錢一支從民眾手中回收,耗萬金得百餘萬支利箭。北唐攻防之戰,不僅為避禍南方的世家大族贏得喘息的時間,還消耗大量呼蘭的有生戰力,攻防戰最艱難之時,北唐城下曾集結二十萬呼蘭精銳之師,其中近有半數埋骨城下。有呼蘭千年第一賢王之稱的褚師賈魏殞命北唐城下,成了中州大戰的轉折點。自此,呼蘭如江河下泄每況愈下,在兩年不到的時間內,世家聯軍相繼收複淪陷的土地。呼蘭鐵騎入關時近四十萬,退出雁門關,已不足五萬。
呼蘭南侵之時,陳規遊學行經北唐,讓呼蘭雄兵困在城中,危困之際毛遂自薦,以書生領兵,直至呼蘭王褚師賈魏身死城下,避禍南平的元氏皇族才誥封他為北唐留守使。
陳規的眸光循著陡直的穀壁向遠處延伸,捧月穀的盡頭,便是呼蘭王帳的門戶——博爾騰山口,越過博爾騰山口,便是呼蘭先祖博爾騰的誕生地圖圖。呼蘭人的英雄王博爾騰在千年之前並無光輝事跡傳世,但是他旗下所聚集的五姓部族卻是日後大呼蘭的基礎。中州語稱博爾騰為褚師,呼蘭王族遂以褚師為姓氏,將王帳設在聖地圖圖。
陳規熟知呼蘭的風物,曆代的呼蘭王在族內還是以博爾騰為名;褚師賈魏與三個成年的子嗣戰死中州,這一代的博爾騰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孩子?陳規嘴角微微抽搐著,臉色陡然嚴峻起來。
鐵騎不滿萬,滿萬天下莫敵。若讓五萬鐵騎退回呼蘭草原,世家聯軍的兵力便是再多一倍也不能奈何之。於是世家聯軍將呼蘭殘軍圍困在燕山北麓的穀地之中,尋機聚殲;吳東造率領數千騎兵,從燕山西麓野徑潛出,千裏奔襲,直搗呼蘭五姓部族的根基之所。
釜底抽薪之計若是成功,占據燕然山南北的大呼蘭將陷入四分五裂的窘境,從此不足為患。想到此處,吳東造有些興奮的說道:“出雀城嶺已有月餘,迂回奔行三千餘裏,隻要此役得手,那懸在中州上空數百年的噩夢也真就了無痕跡了。”
陳規輕歎一聲,卻無言語。
旁邊一名少年將校凝視深穀中的道路,說道:“群鳥驚飛,呼蘭人在前邊設有伏兵。”
吳東造笑道:“思勰啊,呼蘭這伏兵設得有些倉促了,不足為懼;想必是我軍進入捧月穀之後,呼蘭人才知道消息。”
那少年將校約有十八九歲,麵貌清秀,聽了吳東造的話,一雙清水如水的眸子裏有著掩藏不住的亢奮。陳規看了,心裏更是歎息不已。那少年將校本是北唐城裏的嵇姓孤兒,陳規收留在身邊,教習書戰,隻是嵇思勰少年失牯,又多經曆人世間淒慘之事,性子有些偏頗。陳規心想:待這戰過去,將思勰領回山門,再讓他學著修身養性吧。
自始至終,陳規心裏都對這次奔襲有著抵觸情緒。
大凡雄主,皆自謂得天命趁勢而起,不可一世。褚師賈魏未料到天命會讓他殞命北唐城下。呼蘭人不會在中州之戰中留有後手,那麼留守王帳之地的呼蘭人除了婦孺便是老弱。
千裏奔襲,不過是來屠殺婦孺。然而此舉能否讓呼蘭一族最終從弱肉強食的草原上消失,陳規卻深懷疑慮。
“子規是在擔心那個老怪物?”吳東造扭頭問道。
呼蘭人的王帳之地除了老弱婦孺之外,還有一個恐怖的存在;陳規默然不語。
聯軍諸將並非個個讚同奔襲之議,爭執之下,令褚師賈魏飲恨北唐城下的傅鏤塵飄然而去。想起傅鏤塵,陳規嘴角不覺露出笑意,傅鏤塵出身河東高門傅氏,青年時為尋武道之真諦棄出家門,言:追逐塵世權勢,不過鏤塵吹影也,遂更名鏤塵,從此不知所蹤,在濁濁塵世之中當屬異數。陳規守北唐的第二年春暮,傅鏤塵孑然一身,一柄長劍,從呼蘭北營殺入,一盞茶涼的工夫,便至北城之下,朝著城樓長揖:“鏤塵在精絕聞得先生大義,萬裏奔回,以供先生驅策。”
精絕,那是西陲十國之外的地域了。
傅鏤塵可以罔顧軍令飄然而去,陳規卻不得不為軍中那三千北唐將士著想。北唐一戰,讓陳規名聞天下,即使內廷誥書也以先生相稱,然而陳規以北唐留守使的身份在聯軍中隻是一名行軍參議。
傅濤遠、蔡臨涯堅持行奔襲之事,陳規在軍議之時,便更多的選擇沉默。
七年艱苦卓絕的戰爭,令軍中不乏名將,博陵吳氏祖傳清河衝陣,使得吳東造所率領的騎營成為惟一可與呼蘭鐵騎在戰場正麵對衝而多有勝績的精銳之師。
吳東造見陳規默然不語,目光盯著前麵的穀地,眼裏似有擔憂,說道:“褚師端被呼蘭人尊為天師,卻未必穩居天下第一人之位,想容雪秋、傅鏤塵兩人都可與他一較高下。便算他一人了得,又怎能與我清河之師相抗?”言語之間,卻有說不出的自負。
為名將者,氣勢稍弱,差之則遠,然而徒有自負,卻是敗將之始。
吳東造身為永寧第一名門宗長,絕非徒有自負之輩。即使曉得呼蘭留守王帳之人隻能是些婦孺老弱,吳東造卻從沒存有輕視之心。此路四千精銳為正軍,還有一路吳東造幼弟吳彥宗所率領的千餘精銳做為偏軍沿著黑風山野徑潛往圖圖。
陳規說道:“傅鏤塵曾與我講,十五載之前,自謂登臨武道之巔,欲訪褚師端,然而近圖門山十裏,掉頭遠走,隻怕終身再難起此念。呼蘭入侵中州,褚師端未曾現蹤,但是事關呼蘭一族存續,出身呼蘭王族的褚師端焉會不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