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三旦退休(1 / 2)

去年常三旦58歲,按規定他早該退休了,可他總是拖著不退。不退自有不退的道理,他在等待著。

過了年,常三旦又長了一歲,但他仍舊沒有退的意思。換上工作服,下井,這兒轉轉,那兒看看,然後上井,洗澡,換衣,回家,天天如此。礦上的領導找他談話,做他的工作,讓他表個態。整整一個半小時,東拉西扯,說了好多的話,那位領導也沒有弄清常三旦到底是退還是不退,最後隻得搖著頭走了。常三旦就是這蔫乎乎的脾氣,要是別人能輕而易舉地明白他的意思,就不是他常三旦了。在礦上任務吃緊的時候,常三旦常常被礦長指著鼻子罵:“三腳踢不出個響屁來!”他是副區長,國家幹部,分管一個區的機電工作,任務完成得不好當然要挨杵。

終於有一天,有人把幹部科的通知遞到他的手上。他眯縫著眼,看了兩遍,表情很複雜。無可奈何?早已料到?希望破滅?……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慢慢地、整整齊齊地把通知單疊了四折,裝進口袋,又向井口更衣室走去。

“常師傅,您就別下了,有我……們大夥哩!”換衣服時,他的徒弟,現在的機電隊長小楊對他說。這二年,這樣的話他已聽得多了,耳朵都起了繭,可今天他聽了這話,不由得重重歎了口氣,說:“這是最後的一次,以後想下井也下不成嘍!”聲調裏充滿惆悵。

小楊對常三旦的傷感似乎並不怎麼在意,他三下兩下就換好了工作服,把安全帽往頭上一扣,朝他師傅笑了笑——天真、老練、忠厚、機靈。他急匆匆地走了,在常三旦的周圍旋起一股強有力的風。

常三旦蹲在長椅上,點起一支煙抽著,這是他幾十年的習慣。小楊帶起的那股風似乎凝固了,他臉上火辣辣的,身上燥熱。他望著小楊的背影,看到的卻是兒子。兒子今年19歲,還在土建隊做臨時工。三年前,兒子吵著要接班,叫老常退休,說現在的政策一時一變,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常三旦對兒子的歪理很惱火,他大聲叱責:“你懂得個球,你們這夥年輕人沒一個正經東西。”可事情偏偏讓兒子說中了。在他50歲那一年,上麵突然來了文件,說幹部退休,子女一律不能接班。常三旦一時昏了頭,到處求情,但無濟於事。政策就是政策,有誰敢拿政策開玩笑?也許念他是多年的老幹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領導開恩,後門壓了條縫,讓他兒子擠進去,做了臨時工。接班落了空,使他在一家人麵前抬不起頭來。他覺得對不住兒子。他嘴上不說,心裏卻在悄悄盼著,默默禱告著,等待有一天政策能再變回來。兒子不是說了嗎,現在的政策一時一變。等了兩年,不,是拖了兩年,他得到的是一張退休通知書。

這下可算死了心。

煙頭燒了手,他狠狠地往窗外一彈。隨著一絲淡淡的煙,煙頭從小方窗的窗口鑽了出去。這也是他幾十年練就的功夫。

塞外的礦山,春天來得遲,但畢竟還是來了。從更衣室的窗戶望出去,山坡上已是綠茸茸的了。看到這嫩嫩的綠色,常三旦的心略微清靜了些。他穿上工作服,領了燈,順著斜井的台階一步步向井底走去。

這部井他是熟悉的,就像熟悉他的家一樣。不用礦燈,他也下得了井。這可不是吹牛。有一次他就沒用礦燈,摸黑下了井,又摸黑接住斷了的溜子。細想起來,那是四年前。當時還是手工回采。大年三十,正在值班的他接到工作麵打來的電話,說煤溜子出了事故,檢修工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橫豎出不了煤,他讓工人們鏟出溜子上的存煤後都提前上了井,安頓小楊看好電話,就一個人下井處理事故。由於心急,在大巷裏絆了一跤,閃了燈泡。老實人也有股強脾氣,他把礦燈往牆角一扔,順著煤壁往裏走。進了工作麵,伸手不見五指,周圍死一樣的靜,他的頭皮陣陣發麻。他硬著頭皮將整個溜子摸了一遍,找到斷處,反複揣摩著,然後到溜子頭點了下開關,又到溜子尾鬆了下溜子;溜頭溜尾跑了三趟,溜子竟然接好了。睡眼惺忪的檢修工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看到這情形,伸出的舌頭半天沒縮回去。“老八”(井下最高的級別了),誰敢不服?

這件事傳出去,常三旦再次在礦上紅起來。尤其是礦上的“土記者”寫了篇帶有傳奇色彩的通訊在《礦工報》上發表後,局裏的領導來礦視察,都要問問這個曾經全省有名的勞動模範的近況。常三旦似乎被健忘的人們想起來了。當時正趕上局裏組織勞模外出旅遊,礦上隻有一個名額,常三旦沒想到領導竟讓他去了。如果沒有這件事,常三旦也許會在第二年退休,讓兒子接班的。

走完了大巷,拐了一個彎兒,他鑽進順槽,彎了腰,艱難地向裏走。順槽並不低,隻是巷口沒見底。往裏走,他的腰漸漸直起來。在一根柱子下,他把掉在地上的水管拾起來,掛在鉤子上,用力向後扳扳腰,繼續向前走。左邊是煤幫,右邊是柱子,挨著柱子的是皮帶。皮帶靜靜地停在那裏,工作麵還沒出煤。“窯黑子”也能用洋貨,這句話又從心底翻出來。隻要出煤順利,有閑心,他總要在心裏默念這句話。這已經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他對液壓支架、對皮帶、對機組有著深厚的感情,盡管它們都是外來貨。他忘不了三年前綜采的那場大會戰。當時,他一連幾天盯在井下,組織工人運支架,穩裝皮帶。餓了,啃兩口幹糧(那時還沒有班中餐,領導對他特別關心,派專人給他送幹糧),累了,倒在變電所裏睡一會兒。小楊自學的英語在這時也派上了用場,師徒二人配合默契,一道關一道關地往下攻。當時,幹部退休,子女不能接班的“小道消息”也曾傳到他的耳朵裏,他的情緒有些波動,急得礦長親自出來辟謠。那麼大的礦長說話能有假的嗎?他叱責兒子,回絕好心人的提醒,摒除一切雜念,安下心來幹工作。他知道,現在礦上正是用人之際,你拔起腳走了,那不是給礦長上眼藥嗎?三個月後,綜采正常出了煤,常三旦人瘦了一圈兒,手腕細得戴不住表。待那印有“綜采大會戰紀念”的背心和幹部子女不準接班的文件一道發(傳達)下來,他眼睜睜看著兒子把剛領回的背心撕成條條而毫無辦法。身上的疲勞和心上的煩惱,讓他在炕上躺了半個月。有時他仰麵看著頂棚上的那個破洞,好半天不眨一下眼睛。他恨自己一根筋那時就不能先退休嗎?就不能先讓兒子接了班嗎?退了休不是還可以照樣下井嗎?就差乎這幾個錢嗎?窩囊!一輩子窩囊!窩囊一輩子!虧你還是個幹部。兒子罵得有理。常三旦病了,礦上的領導來看他,給他帶來了罐頭、蘋果,安慰他好好養病,並讓他的兒子做了臨時工。他掉了淚,他的眼睛存不住水。領導走了,常三旦覺得炕席底下一下子冒出許多針來,紮得他坐臥不寧。第二天他就上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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