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關閉城門,落下吊橋時,尚未進城的隊伍,隻能集體在城門下紮帳篷過夜。
十二月的南京冬雨夾著雪花落下,濕冷之氣浸入骨髓,萬分考驗人的身體素質和意誌力。
天子仍在行駕途中,南京六部和鴻臚寺官員不敢破壞規矩,擅自在夜間開城門。可如果把人凍出個好歹,尤其還有不少外國使臣,傳出去,實在有礙大明的對外形象。
經連夜商討,鴻臚寺和光祿寺加班加點,通過城頭喊話,隨後放下吊籃,給城外的人送下熱水飯食,方才平安過去一夜。
次日,隊伍繼續進城。
人員數量過多,南京會同館實在住不下,隻能安排到城內客棧。饒是如此,也有不下十餘名番邦人士大聲讚歎,“這樣的房子,比國王的王宮還要精美!”
因大批番邦使臣到來,整個十二月,南京城再次掀起購物狂潮。
朱棣還在回應天的路上,使臣們拜不到正主,整天在會同館和客棧裏無事可做,吃飽了睡,睡醒了吃,唯一的娛樂活動隻有逛街買東西。
瓷器,買!
絲綢,買!
紗帛,買!
茶葉,必須買!限購?沒關係,一兩也買!
甚至有使臣看上臨街一棟官宅前的鎮宅獸,整日琢磨著買下來帶回國,作為禮物獻給國王。
可鎮宅獸是能賣的嗎?
雙方談不攏,火氣上湧,擼胳膊挽袖子,差點引起一場國際糾紛。
最後是應天府和鴻臚寺一起派人調解,給使臣介紹了兩名匠人,專門為他雕刻鎮宅獸,又好生安慰了被找上門的官員,事情才得以解決。
各番邦使臣中,尤以膚色棕紅,頭插羽毛者最為財大氣粗。
買兩個包子都扔金子,他不土豪誰土豪?
城中流傳小道消息,這些番人生活在海外,其處山高林密,毒蟲異獸遍布。民不識教化,男子隻在腰間圍一條麻布幾片樹葉-遮-羞。
“我大舅的把兄弟是船上夥夫,看得真真,這些人臉上身上的花紋,不是畫的,是用刀子生生劃出來的。還有,他們祭祀神明祖先,可不是六牲稻穀,都是活生生的人!”
“喝!”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此言當真?”
“我還能誆諸位?我大舅的把兄弟能做一手好湯餅,得了王公公青眼,又和船上的通譯是同鄉,碰巧連了遠宗。說是通譯告訴他,這些番人活祭,不是一個兩個,都是成百上千!拜太陽神,說是人頭越多,就越虔誠……”
“此等蠻夷,怎可入我朝國都!”一名三十左右,著儒衫的男子憤然而起,高聲道,“閹豎誤國!”
“我說這位,”傳消息的夥計掏掏耳朵,吹飛小指尖一點耳垢,“不懂別瞎說,也別瞎扯。你這嘴痛快了,惹來事,白帶累旁人!”
“對!不想聽就走!”
儒生臉色發青,手指顫抖的指著眾人,“好,好!豎子不足與謀!“
“呸!”夥計啐了一聲,“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小爺沒做過學問,也聽過說書,這話用在這裏,你覺得合適?勸你一句,有這-功-夫不如多讀書,說不準還能考上個秀才,吃上朝廷祿米。不對,我記著,您可連府試都沒過?。這都幾回了?”
轟!
眾人哄然大笑,儒生臉色漲紅,以袖掩麵,轉身疾走,再沒臉呆下去。同桌數人滿臉尷尬,會帳之後也匆匆離開。
而立之年,將近不惑,卻連童生都沒考中,難怪受人嘲笑。
讀書人如何?
屢試不第,四體不勤,空會掉書袋,在尋常人眼中,和個-廢-物也無甚區別。
天子腳下,讀書人還少?
讀書不成,效仿朝中興寧伯,棄筆從戎,一樣闖出一番天地!
自己不求上進,還想旁人當佛-爺敬著,純屬白日做夢!
茶樓角落,一名著藍色圓領袍,束烏角腰帶的男子起身,招夥計會帳。
離開茶樓,又到臨街買了一匣點心。家中妻子有孕,時時想著這家的點心。
站在街口,男人撫過額角傷疤,不免觸動。
想當初,他不過一介無用書生,同剛才掩麵之人無多大區別。後因麵容有損,斷絕科舉之路,到六科充了文吏。感念興寧伯的救命之恩,暗中傳遞一次消息。
本以為事情做得還算機密,因果便已了結。不想,前些時日,吏部竟下文書,除了他的吏籍,選他為官,年後即可到應天府嘉興縣任典史。
典禮不入流,於文吏而言,卻無異於魚躍龍門。自此,他便是官身。
為何會有這份機遇,思來想去,隻有一個可能,興寧伯。若無興寧伯暗中相助,嘉興縣典史一職,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的頭上。
“以因結果。”
他沒有遞拜帖登門,隻在心中記下,來日,必要讓子孫後代記下伯爺大恩。
若無伯爺,便無他們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