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炳文返回南京後,連皇帝的麵都沒見著,就被削去所有職務,隻留個長興侯的頭銜閑置家中。
若非他是洪武朝碩果僅存的兩位開國將領之一,被朱元璋列為一等功臣,兒子還娶了前太子朱標的女兒江都公主,怕是連長興侯這個爵位都保不住。
建文帝懷疑耿炳文同叔叔暗中勾結,將這位善戰的老將束之高閣,見都不見一麵,同當初親自送他出征時大相徑庭。皇帝身邊的人自然清楚是怎麼回事,以黃子澄曾鳳韶等人為首,開始對耿炳文大肆攻訐,連雞毛蒜皮的事都要參上一本,打定主意,就算不能真把耿炳文送去見洪武帝,也要讓他徹底翻不了身。
世人皆懂得趨利避害,一時間,長興侯府是門可羅雀,打秋風的親戚都不再上門。
耿炳文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洪武朝大殺功臣的浪頭他都扛下來了,何懼這點世態炎涼。擺正心態,關上府門,整日喝喝茶,種種花,鋤鋤草,讓一幹等著看好戲的人大為失望。
耿炳文私下裏還叮囑三個兒子,既然朝廷沒罷了他們的官,就一定要好好工作,不得消極怠工,也不要對皇帝產生不滿情緒,更不要請人為他求情。江都公主本想進宮同皇帝說上幾句好話,也被攔住了。
“戎馬一生,難得這樣的清閑日子,老夫是求之不得。”
聞聽此言,很多人搖頭,長興侯倒也想得開。
聰明些的,往深處想想,很快明悟,這哪裏是想開了,分明是老將軍心灰意冷,對皇帝徹底失望了。
孟清和的反間計雖好,卻算不得高明。換成朱元璋或是朱棣本人,都不會如此輕易把耿炳文召回來,更不會用李景隆做三軍主帥。
獨坐時,對比燕王造反的勢頭和皇帝本人的言行,耿炳文時常慨歎,同樣是洪武帝的子孫,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不過,這些現在都和他無關,想再多又有何用。
明白了這一點,耿炳文才阻止兒子和兒媳婦設法為自己求情。
隻當是提前退休了,有什麼不好?
南京城中,大部分的勳貴和朝廷官員如今都是繞著長興侯府走,不得已路過長興侯府大門前,也要加快腳步,低著頭,像是沒見著門楣上那塊太--祖高皇帝親賜的匾額一樣。
有人卻是例外,左都督徐增壽就是其中之一。
別人躲著耿家人,他偏偏要湊上去。借職務之便,同耿炳文的長子,前軍都督僉事耿璿結下了交情,還在某日親自拜訪長興侯府,雖然耿炳文避而不見,徐增收臉上的笑容卻始終沒有消失過。
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
耿炳文到底是沒辦法了,總不能一直托辭身體不適吧?
見麵了,徐增壽沒說其他,隻向耿炳文請教兵法謀略,既不言朝廷諸事,也不談燕王靖難,有心人削尖了腦門探查,也查不出哪裏不對。
建文帝聽聞回報,神色沉凝,他對徐增壽早已心存不滿。當初問他燕王會不會造反,這位左都督用騙三歲孩子的態度敷衍,現在燕王反了,他又開始私下裏搞-串-聯,在五軍都督府裏也是極不安分,還曾有過同情燕王,對朝廷不滿的言論。
建文帝咬牙,收拾不了耿炳文,還收拾不了你?!
“來人!”
王景弘已升內侍監太監,在建文帝身邊伺候,聽到建文帝叫人,立刻躬著身子,邁著小碎步走進殿內。
“奴婢聽命。”
建文帝剛要下令,卻又突然遲疑了。
處置徐增壽,該給他扣個什麼罪名?因為他同情燕王,有對朝廷不滿?
之前嚷嚷著停止削藩的禦史康鬱都活得好好的,以此對徐增壽下手是否有點不妥?加上燕王小舅子這個身份,會不會讓朝臣以為自己是在借機報複?
再者,貿然處置了徐增壽,魏國公那裏該怎麼交代?
建文帝背著雙手在殿內踱步。王景弘沒聽建文帝叫他起身,隻能一直維持九十度彎腰。雖說是職業所需,上崗之前經受過專業訓練,時間長了,額頭也開始冒汗。
臉上仍是一副恭謹的表情,心中的不滿卻在發酵。
垂下雙眼,也沒去擦額頭的冷汗,皇帝還真是不把咱家當人看啊。
良久,建文帝終於出聲了,“無事,退下。”還不是處置徐增壽的時候,至少現在不能。
“奴婢遵命。”
王景弘不敢露出一星半點的不滿,隻是在後退時,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建文帝,不曉得皇帝剛才在想什麼,是否同燕王有關?若是如此,他可要小心的盯著了。
魏國公府內,剛從長興侯府回來的徐增壽被徐輝祖攔住了。
“和我來。”
撂下三個字,徐輝祖轉身就走。
徐增壽隻能跟在他的身後,兄弟倆一路走進書房,房門一關,徐輝祖看著徐增壽,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四弟,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和燕王私下裏有聯係?”
徐增壽眼神微閃,“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你別忘了,燕王是反賊!”
“大哥也別忘了,大姐是燕王妃。”徐增壽梗著脖子,“認真論起來,咱們一家子可都是反賊的親戚。按照太--祖高皇帝法令,算在九族裏邊的。”
徐輝祖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徐增壽又拍了一下腦袋,“真要說起來,皇帝可是燕王的親侄,這要是論罪……”
“住口!”徐輝祖額頭蹦起了青筋,“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安敢出口!”
“罷,我不說總行了吧?兄長也不必生氣。”徐增壽說道,“其實兄長叫我來是為長興侯吧?”
徐輝祖捏緊拳頭,“你老實說,長興侯被彈劾一事是否同你有關?”
“兄長真是看得起小弟。兄長難道忘記了,小弟同黃翰林話都沒說過幾句,曾禦史在兄長麵前都不假辭色,又怎能同小弟有交情?”
徐輝祖不說話,身上淩厲的氣勢有增無減。
徐增壽一點也不懼,練兵打仗,戰場上拚殺,一身的煞氣絲毫不遜於徐輝祖。
兄弟倆在書房中對峙良久,徐輝祖歎了口氣,神情間有些蕭索,“四弟,莫要忘記父親教誨的忠君兩字。”
“小弟不敢忘。”徐增壽說道,“父親也曾教導不要做趨炎附勢,自掃門前雪,六親不認的小人。長興侯同父親是故交,朝廷隻令長興侯賦閑,並未治他的罪。小弟不過以晚輩之名登門請教兵法,從不言及政事,想必皇帝那裏也是一清二楚,兄長又有什麼可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