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局長老袁今年五十八歲。是個大個頭,大胖子,長臉,不苟言笑。年輕時老袁沒這麼胖,五十歲以後才發胖的。由於臉長,年輕時,直到上大學,同學們還喊他“老驢”,喊得他挺惱火。後來參加工作,官越做越大,周圍的人就沒人喊他“老驢”了,喊他“局長”,直到現在,他還對上學時候的事耿耿於懷。同學們中間,除了一個姓範的同學,曾經混到過一個小省的副省長,後來又被當作“三種人”打下去以外,還數老袁混得最好。何況這是在北京當官。在外地可以輕而易舉混到副省級,放到北京就不一定行,說不定連局長也混不上。所以老袁對自己的地位還滿足,沒有更大的野心。直到現在,北京還常有些同學來求他辦事。看著過去的同學,現在奴顏婢膝地站在他麵前,他倒是挺開心,現在你們不喊我“老驢”了?於是一邊握著保溫杯,一邊故意與他們說些大學時候的事。為了現在的開心,他對過去的同學,一概既往不咎,不管喊沒喊過“老驢”,凡是能辦的事,就盡量管他們辦;凡是同學聚會;他就坐著車去參加,會散了還用他的“藍烏”車到處送人。所以在同學們中間,他有個好名聲,說他不忘本,“苟富貴,勿相忘”,像個共產黨的幹部。老袁也是一笑了之。老袁現在住著一個國居室,帶雙氣,兩個廁所,再加一個洗澡間,澡盆子晚六點以後就供熱水,一直供到十二點。老袁就一個女兒,女兒結婚單位沒有房子,就帶女婿孩子過來住。由於大家都沾他的光,所以大家對他都很尊重。老袁日常沒什麼愛好,不愛看戲看電影,不愛看小說,不愛跳舞,唯一的嗜好,就是晚飯時喝上一點白酒;但也喝不多,就是二兩左右。老袁喝酒隻認一個牌子:“五糧液”,認為比“茅台”還好。大概一個禮拜下去一瓶多,加上女婿有時陪他,但也超不過兩瓶。有時部裏開司局長會,局長們坐在一起,大家地位平等,說話比較隨便,會前會後,部長不在時,大家在一起開玩笑,談個人的愛好,有說愛打牌的,有說愛打高爾夫的,有說愛跳舞的,還有的承認想括花惹草但又怕人知道叫做有賊心沒有賊膽的。到了老袁,老袁伸出六個指頭。大家問六個什麼,六個姑娘嗎?老袁一笑:“一個月六瓶‘五糧液’!”

大家一笑。馬上有人計算,說六瓶“五糧液”四百多,老袁這人不廉潔,是個貪官。但大家又是一笑。大家常在一起,誰還不知道誰?局長都當上了,喝幾瓶“五糧液”算什麼?總比搞六個姑娘好吧?什麼叫廉潔?這就是最廉潔的了。酒喝了,工作搞了,這就是好幹部。美國總統不也動不動就坐直升機到戴維營度假?坐飛機是他自己掏汽油費嗎?

老袁今年五十八歲,這是個叫人害怕的年齡。由於是局級幹部,再過兩年就該退了。不過退了也就退了,老袁想得開,到了六十歲,他就馬上辦離休手續,一天也不多呆。他手下有幾個副局長,本來已經到了年齡,卻賴著不下去,有的還偷偷跑到派出所去改年齡,讓老袁看不起。賴還能再賴幾天?賴些日子不還得退?何況中國的官是好做的?表麵看是個局長,有車子坐,有“五糧液”喝,同學麵前很有麵子,但每天一上班的具體工作,也夠叫人難心的。難心倒不是工作能力達不到,工作幹不了,而是身邊幾個人亂搗蛋,相互看不起,相互不服氣,有尿故意不往一個壺裏撒,撒得遍地都是,等著讓老袁去收拾。有勁不往工作上使,相互拆台,相互想看笑話,明裏一盆火,暗裏一把刀,上麵握手,下麵使絆子,不知哪來的那麼多“階級仇恨”!這還像黨的機關嗎?但老袁說服不了他們,攏不住他們,何況有幾個對老袁也有意見,時常背後撒些胡椒麵,似乎是老袁不如他們,最好現在老袁突然有一天死了,把位置讓給他們才好。下邊有七個副局長,張、王、李、趙、劉、豐、方,其中方、劉、豐與老袁關係還好,張、王與他是死對頭;張是常務副局長,自然心裏盼著老袁早退,他好接班,有時意思露得很明顯。七個副局長中,張、王是同黨,方、劉、豐是同黨,趙、李各是獨立一派(李熱衷氣功),加上老袁,一共五派,在窩裏翻騰;何況方、劉、豐三人同黨之間又有內部矛盾,也時常小打小鬧;簡直成了一鍋粥。這樣的局麵,老袁頭疼還頭疼不過來,哪裏還戀棧?所以有時倒早點盼望六十歲到來,早點退下來,離開這是非之地。但等到聽說新部長到任,真要讓大家離開,連老袁也不例外,老袁心裏又像刀割一樣疼,感到萬分委屈。這幾年單位沒搞好是事實,但這純粹是下邊幾個副手鬧的,他並沒有加入宗派鬥爭,還在苦苦維持大局,等待有一天重整局麵;現在新部長一到任,就不分青紅皂白連窩端,這就有點是非不分了。連窩端倒沒什麼,就是五十八不讓幹也沒什麼,隻是這樣處理人,幹了一輩子革命,最後落得這樣下場,讓人心裏窩火。一聽到這個消息,他就再沒心思到辦公樓去。他“文化大革命”住牛棚時,在河北牛棚結識一個好朋友,這位好朋友現在在一個核心部門的核心局當局長,老袁就馬上坐車去找他商量對策。到底人家在核心部門呆的時間長,看到老袁驚慌失措的樣子,感到有些好笑,倒拿他開心,說:“你還是賊心不死,老說不在乎,還是在乎。不讓當就算了唄!你要是想不開,我這個局長當夠了,讓給你算了。巴掌大一個局長,你看得比磨盤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