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高大喜衝著司機瞪了一眼,不吱聲了,身子往車座靠背上一倚,眯起眼睛喘起了粗氣。薑苗苗眼睛直勾勾地瞧著窗外,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隻有車窗外的土地、遠山倏忽閃過。

司機往回一扭頭:“薑阿姨,你不知道,高場長挺惦著你的,這些天總和我叨咕,說要找陳書記把你調回光榮農場。叫我說呀,高場長想法對,你們年齡都一年比一年大了,你們開荒建場時付出那麼大辛苦,身子得了不少病,該放慢點兒腳步鬆弛鬆弛了。”

高大喜和薑苗苗誰也不再主動搭話,都在悶著。在這憋悶的氣氛裏,吉普車框咣啷咣啷、嘩啦嘩啦的聲音就顯得更響了,薑苗苗直感到讓這聲音攪得心裏更煩亂了。高大喜聽來,是那麼輕脆悅耳。這是一種聽慣了的有節奏的嘈雜,亂中有序,序中又有亂。他偶爾坐別人的車沒這種聲音,還覺得不舒服。

田野上起風了。這一起風,春寒就溜得快了。北大荒人都知道,北大荒的風是大自然的一大景觀,北大荒的冬天是幾場大煙泡刮走的,北大荒的夏天是沙塵暴刮來的,北大荒的秋天是比時令早的涼風刮來的,北大荒就是在風中替換著季節。別看這裏冬季長,春夏短,與時令不協調,田野上,山巒中,大江裏都有四季分明的景致,老年人說全靠這有板有眼的各種風。

風刮得樹梢像甩鞭子,吱吱吱,吱吱吱,糾糾糾,糾糾糾……這呼喚春天的風,堪稱北大荒風之歌中最動聽的音符。

沉悶中,吉普車駛到了家門口。

薑苗苗先走一步上樓開門進了屋,每回來一次,特別是在小穎讀研究生回來以後,看到家裏這般狀況都油然而生一種自責內疚感:屋地上拖鞋東一隻西一隻,高大喜和小穎的衣服有掛在衣架上的,有扔放在沙發上的,地上不少紙屑,灰土處處可見,沒收拾的飯桌上散亂放著幾雙筷子,半碟黃瓜鹹菜已經幹澀得浮出了一層白鹽麵兒,一盒方便麵隻剩了一個盒底……自己是對這個家欠得太多了嗎,對大喜、對小穎……盡管生來就沒有圍著鍋台轉,讀書、當兵、歌舞團……來北大荒後和高大喜結了婚,仿佛這家庭主婦的擔子,就當然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她也常勸高大喜和小穎,家庭的事要大家做,他倆也做,卻都不像個樣。小穎不用說,自從追求連喜失敗後,失落落的,不好支使她;大喜呢,自己催了幾次,粗手粗腳幹了幾回,更不像樣子,自己也就認了。所以每回來一次,多數時間要料理家務。

薑苗苗收拾著屋子,冷靜著自己,這麼大歲數了,還是少吵少鬧好,便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大喜,小穎呢?”

薑苗苗這一忙乎,高大喜也消了些火:“十有八九是在實驗室裏研究她那稻殼無土育秧科研項目。”

“哎,這小穎,這麼邋遢!”薑苗苗埋怨了一句,“自己的東西都料理不好……”其實,她心焦的不是這個,是想說這麼大了,也不著急找個對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確實從心裏為小穎的婚事著急。

薑苗苗見高大喜緩和了,心裏雖然還疙疙瘩瘩的,氣也小了,邊準備做飯邊問:“大喜,你著急讓我回來有什麼事兒?”

說心裏話,高大喜真說不清招呼薑苗苗回來到底有什麼事,確有鬼使神差的味道,是要理論理論聽到的賈述生和薑苗苗的輿論?這非同一般的事情,炸廟怎麼辦?是勸說薑苗苗在小江南農場辦家庭農場的問題上不要冒高出風頭?後一個問題好些,又一想,工作上的事情還是別在家裏吵吵鬧鬧,何況又不是一個單位,薑苗苗又不是小江南的一把手,即使出了問題,也是賈述生負主要責任,能將就就將就一下吧。他也覺得自己的心思奇怪,這幾年,見不著薑苗苗時,一有埋怨就想發火,可是一見到薑苗苗,往往又泄了氣兒。眼下,對高大喜來說,又失去了當初那分情感,除非弄清了薑苗苗沒有那回事,才能恢複原來的感情。

“哎,”高大喜耍了個心眼兒,就著薑苗苗嘟囔小穎,編了個說法,“小穎的婚事,我簡直愁死了,眼瞧奔三十的人了,她一天還又是秧歌又是戲。今晚等她回來,咱們得好好勸勸她。前兩天,城裏、局裏都有人捎信兒要給她介紹對象,她一聽,不是搖頭就是甩身就走。”

薑苗苗聽了沒吱聲,忙著做起飯來。她越是不吱聲,高大喜越是心裏七上八下。自從開荒時偶結良緣這些年來,他是從心裏喜歡薑苗苗,要是真的證實薑苗苗與賈述生有婚外情,說不定自己要發瘋,要歇斯底裏。他一個人躺在床上,閉著兩眼,聽著外邊鍋碗瓢盆和菜刀的切剁聲,亂糟糟的思緒總是繚繞著和薑苗苗的婚情轉。一別扭起來,才憶起往事的甜蜜……多少個夜晚,一閉上電燈,薑苗苗躺在懷裏柔情蜜意,吻這撫那,眼下年齡大了,竟覺得是那麼留戀。越覺得留戀越盼望著再有,越是沒有,就越覺得留戀……自己還是那個自己,性格還是那個性格,而薑苗苗變了。氣是小了,薑苗苗和賈述生的傳言還在心頭繚繞……

這種思緒一直在腦海裏繞來飄去,飄走又來,來了又去。

高大喜突然產生了孩子般的性情,他忽地坐起來要試探一下薑苗苗。他下了床,從櫃裏拿出當年從上甘嶺帶回的那個焦糊的鬆木樹墩子,衝著廚房裏喊:“苗苗,給我把抹布拿來,這上落了這麼多灰……”

薑苗苗不緊不慢地拿著抹布走進來遞上,扭身就走了。高大喜瞧著薑苗苗那仍苗條優美的身材發愣,要是過去,她不管怎麼忙,準會把它擦幹淨,然後依偎在自己的身旁,央求給她講上甘嶺戰鬥的故事,講了一個又一個,講了一遍又一遍,每講到盡情處或結束時,總是俯下身來狠狠地親吻自己。現在想來真怪,自己就那麼樣任她親吻,怎麼就不把她摟進懷裏主動吻她呢……

高大喜失意地擦了幾下放回床頭櫃裏,把抹布往地上一扔,又躺在了床上。繁亂的思緒在腦海裏盤旋交織起來。他還要再往深裏試探一下,她是不是還像過去那樣心疼自己:“苗苗,我這眼睛怎麼總絲絲拉拉疼呢,拿條幹淨毛巾來我擦一擦。”

薑苗苗放下手裏的活,沒洗手,送來一條新毛巾說:“給,輕點兒擦,是不是這隻假眼珠子該換了?”說完又走了。

高大喜沒吱聲,接過來輕輕擦著。要是那幾年,薑苗苗不管手裏有多緊要的活兒,隻要聽到這個,馬上就找條新毛巾,而且用溫水濕一濕,輕輕地擦著、按摩著這隻殘疾眼,按摩一會兒就用口風輕輕吹撫,用溫馨的雙唇輕輕地吻撫,還有幾回趴在自己身上,當時隻覺得被壓得胸口發悶,讓她下來,她嬌嗔著就是不下……

薑苗苗把炒好的兩個菜端到桌上,閉了燜大米飯的電飯鍋說:“大喜,飯好了,給小穎打個電話吧。”

高大喜看看手表:“不用,還有幾分鍾,她每天這個點兒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