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南方正和接他的老幹部活動中心主任薛敏一起下了車。薛敏說:“南市長,我已經和石市長說了,他說在書畫室等您。”南方正點頭說:“噢,石市長還練寫字畫畫嗎?”薛敏說:“練呀,正經不錯了呢,最近省裏要出版一本名叫‘夕陽紅’的全省老幹部書畫作品集,出版社選上他兩幅畫,還有一幅字呢。”南方正問:“也是自費嗎?”薛敏連連說:“不是,不是,自費誰出得起呀,字畫編書,印刷費老貴了,是省委老幹部局搞的。”南方正應酬,心裏想著自己出書的事兒說:“噢,是這樣。”薛敏邊陪南方正走邊問:南市長,說起來出書,這裏的老幹部對您挺有意見呢?南方正問:“什麼意見?”沒等薛敏回答,已經來到了文化室門口。室內的大案桌上放著三幅工筆畫,石玉貴和老政協主席林濤各占案子一邊正爭得麵紅耳赤,石玉貴用手點畫著案上的兩幅畫說,省老幹部活動中心請的專家小組認定要推薦這兩幅,那就是這幅。林濤指著自己畫的一幅說,我們離休幹部畫社不服,這幅就比你那幅“小康路上”好,我們去找專家組去。林濤已八十有餘,激動得手在顫,嘴唇在哆嗦。薛敏一步邁進去說,別吵了,別吵了,我走時就吵,到現在還沒吵完。然後對南方正說,南市長,我們不是常聽人說老小孩兒,小小孩兒嘛,您看,這就是老小孩。然後又說,石市長,您看誰來了,十多名老幹部一下子圍上來,石市長先迎過去說,薛主任給我說了,你要來,走,找個地方聊聊去。林濤湊過來說,南市長,退了吧,我在報紙上看到消息了,歡迎加入我們這隊伍呀。南方正應酬著說:“我想和老市長說幾句話。”他倆剛要走,林濤拽住南方正說,南市長,你真不夠意思,聽說你出書了,該簽名送給我一本吧?南方正說:“書?沒在我這兒呀!”林濤說:“聽說還賣給我們,什麼二八折,真不夠意思呀。”石市長說:“哎呀,南市長剛退下來,還沒來得及打點你們,我都給了,還能少了你們的……”南方正苦笑著說:“是,是是是。”然後隨石玉貴走出了文化室。南方正問:“剛才吵得那麼厲害?”石玉貴好像勁兒還沒散,理直氣壯地說:“全市要搞‘十一’書畫展,人家專家選中了我們退休幹部組兩幅,他們離休幹部一幅沒選上,愣要頂替我們一幅,那怎麼行。”南方正笑笑說:“石市長,您還是當年那股子勁兒。”石玉貴搖搖頭說:“不行了,沒有當年那麼罵人有力了,也是沒有棱角了。”倆人說著上了三樓薛敏的辦公室,薛敏早已泡好茶等著了,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說,兩位老領導嘮吧,我出去有點事兒,有事兒喊我。石玉貴說好,你忙吧。薛敏一走,倆人親親熱熱地嘮了起來。

石玉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慢悠悠地問了一句:“方正,退下來覺得怎麼樣?”就使南方正感受到了一種親切直沁肺腑。石玉貴當市長的時候,他南方正當常務副市長。這神態,這口氣和當年問他某某項工作怎麼樣是一樣的調子,一樣的神色,也是一樣的情懷,看不出,也感覺不出是一位退了多年的老幹部,他什麼時候都是這麼坦然、正派,南方正為人坦誠的氣質,就是從這位老市長身上秉承下來的,也許是天性的關係,唯獨老市長那種豁然大氣沒有學到手,可能也學不到手,而且長而久之,讓周圍阿諛奉迎的人事圈子把他包圍了,看誰都能信任,官僚主義也就隨著他坐高高在上的主席台,隨著他潔身自好的上了市長辦公椅襲來了。見到石玉貴這樣,他那種退下來的迷茫感受似乎散失了一些,回答了一句還好。

“好就好”,石玉貴問,“還好,還好是個什麼好法呢?我一聽你這話就透露給我了,有的人,可能不在少數,已經發生了變化,對吧?”

“是”,南方正猶豫一下說,“感覺不是很大,兩天,還沒接觸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兒。”

“我走過來了,就像幹工作一樣,積累下了一些經驗,也有教訓,”石玉貴說,“這才哪到哪兒,關鍵的問題,首先要克製自己,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比如說虛乎乎要請你吃飯了,找他們辦事兒不順茬了,走碰頭看見像是沒看見了,甚至包括你的家裏人,你要注意細觀察都會有些細微的變化,尤其外姓人,什麼兒媳婦、姑爺呀,還有七大姑八大姨之類,這些使我感到,當今社會上這些人際感情比戰爭還殘酷喲--”

南方正瞧著石玉貴那麼嚴肅,那麼有感觸的樣子笑了笑:“老市長,是年三十晚上多味熏雞那件事,讓你感觸太深了吧?”

“哎呀--”石玉貴淡淡一笑,“那才哪到哪兒呀。”

南方正一皺眉頭:“有那麼嚴重嗎?”

“嘿,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什麼時候玄乎過?”石玉貴說著拿起暖瓶倒上水又要給南方正倒,發現他的杯子沒動說了句:“喝呀!”南方正這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石玉貴說:“你看,你退下了見我,和在位時見我,舉止言談就已經有變化了,這很正常,我敢斷定,內在素質再好,這外界因素也起很大作用。我說比戰爭還殘酷,這比喻並不過分,那戰爭,隻是在炮聲隆隆中滿腔隻有一股情愫,可以說,是濃濃的一股子恨,在這一股激情下,可以高喊:‘衝呀--’向敵人猛衝過去,可以趴臥在山頭上一腔恨情讓你緊緊抱著機關槍猛烈地射擊,讓人感到痛快。”他停停喝口水接著說:“那場麵是黑壓壓的一片敵人,在你心目中是一種東西,而這個呢,你坐在主席台時看下麵不管是黑臉、白臉,麵向你的都是謙恭、敬畏和笑臉。有時謙恭敬畏得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可是你退下來以後,這些麵孔,你會發現有的成了陰陽臉。有的人不人,有的鬼不鬼,可謂五花八門,你對待他們就得通通一個態度--視而不見,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