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岱散文的特色(代序)(3 / 3)

這是一幅用文字描繪的、可與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媲美的“揚州清明圖”。其氣魄之宏偉,描繪之精細傳神,絲毫不減色於《清明上河圖》。此文能於尺幅之內現千裏之勢,構思時高瞻遠矚,全局在胸,氣勢宏偉,構圖嚴密而完整。既有鳥瞰式的概括描寫,又有特寫式的細筆精描。再加上文字整齊、凝練而又富於變化,善於運用排比句以增強氣勢,提高表現力。故給人的印象既全麵完整,又重點突出,的確起到了長幅畫卷同樣的作用。

第六,張岱善於運用多種描寫手段,如陪襯烘托、廣譬博喻、氣氛渲染、運用典故、征引詩文等。如《西湖七月半》陪襯烘托的手法運用得特別成功。文章劈頭一句就點明:“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如高山墜石,令人驚訝;又如戲曲開場,自報家門。接著寫五類人的看月態度:第一類為官僚豪紳,追求的是聲色飲食等物質享受;第二類為名門閨秀,為的是好奇湊熱鬧;第三類為名妓與閑僧,為的是賣弄風情;第四類為市井無賴、地痞流氓,為的是尋釁鬧事、渾水摸魚。以上四種人都並非真正賞月。接著,鄭重推出第五類騷人墨客、文人雅士,才是真正賞月者。第二段補敘杭州人白天遊湖的情景:他們急匆匆趕會,亂糟糟遊湖,心慌慌入城,完全是湊熱鬧,根本無心賞月。第三段正麵寫賞月,充滿了詩情畫意。由於有了一、二兩段的烘托、陪襯,才使賞月場麵的描寫,顯得更加可貴和可愛。由此可見,此文的構思多麼精彩。

《白洋潮》則連用“如驅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冰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和“炮碎龍湫,半空雪舞”等比喻,把錢塘江潮寫活了,使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湘湖》與《西湖總記·明聖二湖》中兩次將西湖、鑒湖、湘湖,分別比喻成名妓、閨秀、處子,並說西湖是“人人得而媟褻之”,鑒湖是“可欽而不可狎”,湘湖是“羞澀,猶及見其未嫁時也”,這三個比喻,都十分生動貼切。在《定海水操》中,張岱善於用示現和比喻手法表現水軍操練情景,如用“輕如魚鳧”來比喻戰士入水時的輕快,用“如烹鬥煮星,釜湯正沸”來比喻晚上練軍時海上火光映射的景象,用“如風雨晦冥中,電光翕焱”、“又如雷斧斷崖石,下墜不測之淵”來比喻火炮轟響的情景,都極其逼真,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張岱又極善於運用氣氛渲染的手法來描寫環境。如《金山夜戲》:

崇禎二年中秋後一日,餘道鎮江往兗。日晡,至北固,艤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天為白。餘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餘呼小仆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瞴眼翳,翕然張口,嗬欠與笑嚏俱至。徐定睛,視為何許人,以何事何時至,皆不敢問。劇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深夜經過金山寺,讓仆人演夜戲,為了渲染其陰森之氣氛,此文結句故意用了“不知是人、是怪、是鬼”的句子,極妙!如《越俗掃墓》,作者寫此文的真正意圖,並不在於記載掃墓風俗。其點睛之筆在最後數句:“墳壟數十裏而遙,子孫數人挑魚肉楮錢,徒走往返之。婦女不得出城者三歲矣。蕭索淒涼,亦物極必反之一。”這種蕭索淒涼的氣氛,正反映了張岱在明朝滅亡後的心境。

張岱還極善於運用典故來增加文章描寫的效果。如在《奔雲石》中他寫道:“丙寅至武林,亭榭傾圮,堂中窀先生遺蛻,不勝人琴之感。”在《小蓬萊》中他又寫道:“天啟丙寅,餘至寓林,亭榭傾圮,堂中窀先生遺蛻,不勝人琴之感。”兩次用《世說新語·傷逝》中王子猷傷悼王子敬的典故來悼念黃寓庸先生。又如《爐峰月》寫張岱與友人在深山冒著遇虎之險去賞月,已經夠浪漫的了,而結尾寫道:“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數十把,大盜百餘人,過張公嶺,不知出何地?’吾輩匿笑,不之語。謝靈運開山臨,從者數百人,太守王琇驚,謂是山賊,及知為靈運,乃安。吾輩是夜不以山賊縛獻太守,亦幸矣!”用謝靈運遊山被誤認為是山賊的事一點染,使文章又生出一層波瀾,增加了不少趣味。

此外,張岱還極善於引用名家的詩文來增加自己文章的文采。如在《西湖香市》中,引用袁宏道描寫西湖的優美文句“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波紋如綾,溫風如酒”來增加文采;在《葑門荷宕》中,再次引用了袁宏道《荷花蕩》中優美的文句“其男女之雜,燦爛之景,不可名狀。大約露幃則千花競笑,舉袂則亂雲出峽,揮扇則星流月映,聞歌則雷輥濤趨”,使這些文章更加絢爛奪目。張岱有些文章,甚至主體部分就是引用的詩文。例如《於墳》篇,簡單介紹於謙後,主要就是引用的陳繼儒的碑文,因為陳繼儒的碑文寫得有理有據,滔滔雄辯,正義凜然,文情並茂。張岱作為明末才子,不自己撰文論述,而全引碑文,成了此文的核心部分,原因即在於此吧?

第七,張岱散文的語言精煉生動而富有文采。《金山競渡》對龍船外形的描寫連用七個排比句“取其……”,不僅充分顯示了龍船的外形特征,還全麵地介紹了它所蘊含的意義:

瓜州龍船一二十隻,刻畫龍頭尾,取其怒;傍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後旌幢繡傘,取其絢;撞鉦撾鼓,取其節;艄後列軍器一架,取其鍔;龍頭上一人足倒豎,掇其上,取其危;龍尾掛一小兒,取其險。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畫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鎮江亦出。驚湍跳沫,群龍格鬥,偶墜洄渦,則百癈捷,蟠委出之。金山上人團簇,隔江望之,蟻附蜂屯,蠢蠢欲動。晚則萬齊開,兩岸遝遝然而沸。

張岱散文的語言(尤其是敘述語言)有時顯得很簡捷幹淨。例如《朱文懿家桂》中有“不亭、不屋、不台、不欄、不砌”等短句,意思是不造亭子、不蓋房屋、不搭平台、不做欄幹、不砌台階。此處的“亭、屋、台、欄、砌”都是名詞用作動詞,顯得很簡捷幹淨。《天童寺僧》中有“餘遍觀寺中僧匠千五百人,俱舂者、碓者、磨者、甑者、汲者、爨者、鋸者、劈者、菜者、飯者,猙獰急遽,大似吳道子一幅《地獄變相》”,其中有十個“者”,其中“碓、磨、甑、菜、飯”五字,也是名詞用作動詞。

在張岱的散文中,還善於吸取民間俗語。如《二十四風月》中,有“一白能遮百醜”的俗語;《柳敬亭說書》中,有“滿麵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的俗語;《彭天錫串戲》中,“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氣,無地發泄,特於是發泄之耳”也運用了俗語;《紹興燈景》中,“蕺山燈景實堪誇,葫竿頭掛夜叉。若問搭彩是何物,手巾腳布神袍紗”便是民間的打油詩;《芙蓉石》中,“吳氏世居上山,主人年十八,身無寸縷,人輕之,呼為吳正官”句中,“吳正官”是紹興方言“吳精光”的諧音。由此可見,張岱是采用多種方法運用民間俗語的。

最後,張岱善於吸取各家的優長之處,從而創造出自己的獨特風格。明人祁彪佳說他“筆具化工,其所記遊,有酈道元之博奧,有劉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麗,有王季重之詼諧,無所不有”(《西湖夢尋序》)。張岱散文的博奧、生辣、倩麗,從本文上麵的舉例中,讀者自可體會到,這裏不再贅述。現僅舉體現他詼諧幽默的一例以饗讀者。他於《五雲山》中寫道:“山頂有真際寺,供五福神,貿易者必到神前借本,持其所掛楮鏹去,獲利則加倍還之。借乞甚多,楮鏹恒缺。即尊神放債,亦未免窮愁。為之掀髯一笑。”

張岱揶揄神靈也難免“窮愁”,也要放債!張岱真幽默,他要為神靈幹這種事“掀髯一笑”,我們讀了這篇妙文,也不禁要為之“掀髯一笑”了!

總之,張岱散文的內容豐富深廣,文筆生動,風格多樣,其奇情壯采吸引了千千萬萬的讀者,的確達到了當時的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