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圍著丁奇峰畫的一張“水稻葉齡診斷栽培技術圖”,爭著看著,議論著。

丁奇峰講得很激動,秦瓊和他的村民們聽得看得都很興奮,說分完地就請兩位專家來,而且和羅平凡叫號,千萬不能讓他倆到別的地方去。羅平凡一一承諾,秦瓊高興地說,“咱們沒有村民委員會辦公室,他們就住在我家,管吃管住!”旁邊那些跟著秦瓊想搞土地聯產承包的人這個說:“秦瓊,羅書記派來的專家你不能蒙被窩裏睡覺,放屁獨吞呀!”那個說:“我家要一個!”羅平凡見又要爭執起來,一擺手說:“這樣,秦瓊負責找個固定地方住,忙的時候在這裏,一般情況還要回縣裏去住。關於吃飯的問題,在誰家吃交夥食費,交糧票,就在你們幾十家輪班吧!”在場的鼓起掌來,秦瓊隻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那就聽羅書記的吧。”羅平凡笑笑說:“兩位師弟,你倆就留在這裏開始水稻種植技術培訓,秋後分完地後能旱改水的就改,我回去和縣裏有關領導研究一下,凡是旱改水的地適當給點補貼。”大家歡呼起來,他接著說:“包括育種等基礎工作都要紮紮實實做好,明年隻要沒有不可抵禦的自然災害,如果不超大豐收,我就唯你倆試問!我走了!”丁奇峰和葉小冬亮堂堂地回應:“是!”

秦瓊截住羅平凡說:“羅書記,我用小蹦蹦車送你,不掉價吧?”

“掉什麼價,那玩意突突突地讓人心裏直難受,”羅平凡一拍大腿說,“我坐這11號大卡車,要想好好看這兒的地種得怎麼樣呢。”

他說完一拍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羅平凡來時不要車,回去不用車送,果真不是假廉潔出什麼“洋相”。他真的是要走一走,看看離開這四年,各鄉村莊稼種的到底怎麼樣。他拐小路,穿田埂,除了歎息、自嘲地笑就是搖頭。已是該鏟完三遍地的時令了,那大豆、玉米地裏還草欺苗,水稻地裏不少稗子草在瘋長,苗不齊現象嚴重,太陽這麼高了,還聽見遠處村裏傳來敲出工的鍾聲。他從心裏覺得省委梁副書記,不,是梁書記了,學趕改革潮流的思想太可貴了。可能是省長那邊有說法,縣裏、鄉裏,甚至一些農民會有爭議,就憑著自己沒上學之前留下的人員,先搞好小清河村半個村的試點,恐怕人緣和身上散發的熱量還是夠的,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帶頭羊當好……

羅平凡不知不覺進了縣城,路人打招呼他隻是哼哈,路過家門口樓房的時候,他瞧了瞧四樓那晾台,突然一陣冷清的感覺湧上心頭,是啊,多長時間沒見妻子和女兒了,他真想與妻子好好說說話,說說他這七七級的驕傲,讓他分擔高興,工作再忙,也要替她分擔些家務,幫著帶孩子,她又要照顧老人……不用說,一想就知道她特勞累的了,他處在了工作激情與家庭觀念清冷的交織中,掃一眼寂冷的晾台,有些心酸,急忙大步朝縣委大樓走去。

“爸——爸——”突然,讓他感到寂冷的晾台上傳來了脆響的呼叫聲。

“小芸?”羅平凡喜出望外地問,幾乎是在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媽媽聽說你回來了,昨晚上火車,把我從奶奶家接來了。”六歲的小芸說,“媽媽說,你肯定想我了……”

羅平凡飛步上樓,衝進已敞開的門,把小芸抱了起來親了又親,吻了又吻,抱得緊了又緊,妻子在旁邊抿嘴直樂,羅平凡側身一看,妻子的臉上飛起了紅暈。他的心一下子砰砰跳起來,要不是有童童在,他也上去這麼親,這麼吻,這麼抱,甚至去拉上窗簾……他隻好無奈地說:“老婆,我馬上要去縣委書記那裏報個到,晚上,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呢……”

“去去去,”妻子嗔怪的聲音裏充滿了久別期待的愛,“去吧,快去吧,早點回來——”這種口氣裏的恩愛感悟,羅平凡是能聽出來的。

羅平凡來到縣委書記車永年辦公室,有兩位正彙報工作的機關幹部笑笑打招呼立即退出了。車永年高興地站起來,緊握著羅平凡的手說:“平凡同誌,今早才聽李副縣長說你昨晚來縣裏直接到了賓館,我去看你,聽說你出去了,問誰誰也不知道,還是當年那個作風,神出鬼沒讓人摸不著足跡呀……”

“車書記,我覺得先斬後奏應該檢討,”羅平凡說,“有兩個我的七七級農大畢業的師弟要到咱們縣工作,我同意了,一早就把他們送到小清河村幫農民研究發展水田生產去了。”

“坐下,坐下,快請坐。你定的事情我沒意見。”車永年說,“你昨天路過小清河村的事兒李副縣長和我彙報了,你這麼處理還真挺好,咱倆可以一個紅臉,一個黑臉來應付省裏。”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羅平凡問,“車書記,你說的具體是指什麼?”

車永年說:“秦瓊沒和你說嗎?”

“沒有,”羅平凡說,“可能還沒來得及,也可能怕和你說了就不敢那麼幹了!”

羅平凡問:“車書記,這裏的水還挺深嗎?”

“說深就深,說不深就不深,”車永年說,“這水不好蹚呀!”

羅平凡問:“車書記,怎麼個不好蹚法?”

“那,我就給你細說說吧,”車永年給羅平凡倒了一杯水說,“話說這是兩年前的事了,秦瓊有個親戚是安徽小崗村的,向我說,那裏有十八戶農民訂把土地分到戶,實施包幹到戶的合同書,還秘密按下手印,一起宣誓,誓死如歸要這麼幹,第一年就超過了集體生產的糧食產量,第二年更好,他組織了四十多名農戶也要這麼幹,這是個新鮮事兒呀,我就去省裏彙報,梁書記很支持,可是苗書記不同意,說小崗村地少人多,窮逼的,我們黑龍江地多人少,情況不一樣,不能那麼幹,這不,這事兒一直鬧騰了兩年多了……”

“車書記,小崗村的事情是1978年11月1號的事情,我在學校裏就聽說了,我和幾個同學還進行了討論,”羅平凡說,“我覺得這樣好啊,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開始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這樣做,我通過查看種地情況,有四五點好處,一是可以解放農村生產力,充分調動農民的勞動積極性;二是打破不合理的統購派購製度;三是可以打破農村舊的經營管理體製;四是改變單一的所有製體製,這正是一條農民尋求奔小康的途徑……”

“呦,你這個七七級大學畢業生,到底是有新的文化內涵了,”車永年說,“可是,省裏兩位主要領導頂牛頂得很呀!”

“我知道苗書記怎麼想的,”羅平凡說,“咱們隻用還不到半個村搞試點,也算沒改變原來大體經營模式,等做出成績來去向苗書記彙報,我想他會支持咱們的……”他接著又說:“全國不少地方已經有這麼幹的了。”

“咱就別說這個了,平凡同誌,”車永年說,“我向上邊彙報行不通,我說下邊下邊不聽,這回,你也算給我解了圍了。”他說完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平凡同誌,你這回是副書記、縣長了,聽李副縣長說,你把人家省組織部的李處長打發來了,我安排明天開個全縣科級以上大會宣布一下省委的決定。”

“不用了吧,”羅平凡說,“其實根上還是副書記,上大學前不就是嗎,等於又回到原位了。”

“那可不是,”車永年說,“那可不是,你現在是縣長了……”

羅平凡說:“那時候沒有縣長,你讓我主持縣政府工作,是副縣長也頂縣長用,現在跟那時候一樣,到小清河這一趟,我看呢,鄉親們還沒把我看成是新派來的什麼縣委副書記、縣長;就像新媳婦走娘家,沒幾天又回來了,既然是回娘家,就不用那些程序了……”

“哈哈哈……”車永年笑笑說,平凡同誌,“你的思想總是那麼深邃,又很風趣,我願意和你搭班子呀,好吧,等有什麼大會的時候我順便說一下。”

說來也有意思,一連幾個月過去了,縣裏也沒開什麼大會,也怪社會上很快就傳開了,說羅平凡又回原位了,沒人宣布,也沒來人提要求,他說召集開會有人來了,說下鄉要誰去,誰跟著去了,說簽字批錢,財政局認真辦了。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月,有人算計著,小清河村那裏他至少去了二十多次,秦瓊和王吉善分地出矛盾了,那四十八戶農民以前的工分怎麼算了,分地時候你好我壞了,羅平凡聽聽彙出了主意,兩夥總算都聽了,這讓丁奇峰和葉小冬心服口服。

秋收已經基本結束,縣裏要召開經濟工作會議。主席台上,羅平凡挨著車永年坐,正式開會前,車永年拿出省委組織部文件湊到羅平凡耳朵上說:“你任副書記、縣長的令,我還得正式宣布一下。”羅平凡笑笑說:“黃瓜菜已經涼了,你一宣布,大家準會笑。”車永年說:“笑就笑吧,這是組織程序,讓你用這程序把我綁架了。”羅平凡笑笑說:“綁架無罪吧!”車永年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