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再教育”成果彙報會(3 / 3)

一縷縷目光由集中在他身上,漸而又變得寄予了莫大希望。不少知青知道,鄭風華這人沒有幾分把握是不亂開炮的。

他推推稍微下落的眼鏡,瞧一眼穆民,又瞧一眼王肅,侃侃而談起來:“我們這一代知識青年,大都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經過了黨和人民初中、高中乃至中等專業的教育和培養,掌握了一定的科學文化知識,具有了一定的社會主義覺悟,不少都和年輕的共和國同齡,可以說是新中國蒸蒸日上的象征,是祖國的未來和希望,是隨著共和國從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脫胎中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同時,應堅持與貧下中農相結合,知青接受貧下中農那種我國勞動人民優秀品質的再教育,克服小資產階級的一些東西,反過來,貧下中農也要接受知識青年科學文化知識和現代文明的再教育,克服農民身上那些古樸的封建和愚昧的東西,取長補短,共建社會主義的新型國營農場。而現在的貧下中農,不,確切地說,有些幹部簡單粗暴,用強行管製的方法對知青進行‘再教育’……”

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勇氣和力量,一發而不可收地滔滔不絕起來,比剛來場時在“接受再教育和紮根誓師”大會上的發言更敞開了思想,更尖銳了。

“鄭風華!”張連長越聽越覺得不對味,仰臉一看,王肅正緊鎖眉頭,便急忙衝著鄭風華說,“王肅主任不是講了嘛,發言要緊切這、這次座談會的主題。”說完,回頭仰臉指了指懸掛著的會標。

“不,不--”穆民在一旁說,“這類想法和意見也可以談一談!”

北京老高三知青黃曉敏早就有點耐不住了。他是高幹子弟,受家庭環境的影響,交遊廣、知識麵廣、腦筋反應靈敏,從下鄉到現在,一股憋著的激情,受鄭風華的觸發,在滿身血管裏奔騰起來。

“我除同意鄭風華的意見外,再補充一點!”他站起來,一副理直氣壯的神態,“我認為,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也罷,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也罷,鄭風華講的互相教育也罷,‘必要’是‘必要’,但不能和紮根問題捆在一起一並而論,可是,我們一進場時,連隊就這麼幹了……”

王肅突然聲音很衝地發問:“為什麼?”

“大家想呀--”黃曉敏激動地說,“要是城市裏培養一批就送到這裏來接受再教育、紮根,那麼,國家的科學、文化事業還發不發展了……到頭來,隻能是停留在這一小般的水平上,造成整個民族的愚昧和落後。愚昧落後怎麼樣?隻有挨欺負,”他略微一停,不容別人插話地接著說:“可能我們大家都知道,在離我們不遠的那個縣城裏,就有過因愚昧落後遭受欺侮的曆史,1858年,滿清和俄國的沙皇代表在那裏簽定了恥辱的《愛輝條約》,因為當時我們的整個民族文化素質低,參加談判的滿人中間,包括當時璦琿的副督統奕山,竟沒有一個懂俄語的翻譯人員,沙俄代表除公開豪奪以外,又玩弄文字遊戲,采取含混取巧的辦法,在條約中多占了我國的領土……所以,我讚成黨中央決定,從知青中征兵、招工、選拔大學生……”

王肅心情剛剛平靜,又有點緊張了。但,他腦子一轉悠,又從路線鬥爭的高度找到了批駁黃曉敏的理由和論調,聲音夾著輕蔑的口吻,語氣很重:“征兵?招工?選拔大學生?那也要從有牢固紮根思想和革命意誌堅定的知青中選拔,一天老想著當‘飛鴿牌’的那是沒門兒!”他把語氣放緩和一些,卻把調子提到了濃厚的政治氣氛裏,“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進入了鬥、批、改的最後階段,那就是要鞏固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這樣,就要保衛一些新生事物,包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現在,社會上那些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暗地裏興風作浪,企圖否定文化大革命,否定新生事物,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要警惕上了階級敵人的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可能如剛才那名北京知青說的,耽誤甚至少培養了幾個翻譯、工程師,但是--”他說到這裏,聲音特意挑高,語氣特意加重,“正如林副統帥說的,文化大革命成績最大最大最大,損失最小最小最小,鑒於否定文化大革命、扼殺新生事物的妖風已經刮到了我們農場,場革委會已做出決定,要在今年年底圍繞‘這個最大最大最大’、‘最小最小最小’召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會,特別要緊密聯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個實際,借這個機會,先和在座的同誌們打個招呼……最後,我再重複強調一下,既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反修防修、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重要措施,我們場又地處反修前哨,修正主義亡我之心不死,這就需要連隊加強戰備觀念,提高警惕,隨時準備打擊修正主義侵略者……”

鄭風華、黃曉敏的慷慨陳詞,曾使不少在座的知青們心胸豁然開朗,感到空氣清新,然而隨著王肅的聲音時高時低,語調時緊時緩,座談會的空氣又變得混濁迷離起來,似是而非了。尤其在這裏,階級鬥爭的大網一拉,是沒有人敢輕易去碰撞的。

鄭風華和黃曉敏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肅瞧瞧他倆的窘態,瞧著無一人再敢起刺的知青們,威嚴和神聖感湧上了心頭,暗暗沾沾自喜起來:這就叫政治能力!這就叫政治水平!

這一切,眼睛滴溜溜轉的馬廣地坐在靠牆旮旯的椅子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眨巴眨巴眼,嘎巴嘎巴嘴,用手捋捋頭發,心裏有話卻不知該怎麼說。他非常同意鄭風華和黃曉敏的發言,但是,恨就恨自己喝的墨水太少,心裏明白要說說不出來,憋得渾身難受,悶得直打咕嚕。咕嚕著咕嚕著,終於憋出了出氣的主意,琢磨一遍,暗暗自喜:嘿,咱老馬來農場以後,從和王明明打交道起,就沒有憋在肚子裏出不來的氣!

“我--說幾句行不行?”他學著彬彬有禮的樣子站起來,樣子似嚴肅,其實滑稽而可笑。

王肅壓根就沒瞧起他,笑笑:“好,你坐下說!”

此時,他又完全是一副領導者關心部下時的和藹可親的姿態了。

“那我說啦,各位可別見笑!”馬廣地當真坐下,“不,我得先自我介紹介紹,我叫馬廣地,隻念了六年書,大夥都說我是‘冒牌知青’,其實不冤枉,因為肚子裏就那麼點兒墨水,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不是冒牌知青咋的……”

張連長有點不耐煩了:“馬廣地,你東拉西扯地胡嘞嘞什麼玩意兒,要說就說正題,不說就拉倒!”

“哎--別著急呀,我交代交代,讓上級領導心裏有數,說錯了,有個一長兩短的別見怪……”

張連長早就急了:“要說就快說!”

“座談會嘛!”穆民有點沉不住氣了,“可以隨便點!”

王肅笑笑:“是,隨便點嘛,老張,沒關係。”

“好,我說啦--”

馬廣地又羅嗦一句,把大夥逗得哄然大笑起來。座談會的氣氛頓時又輕鬆了。

“笑什麼!”馬廣地訓斥一句大夥兒,一本正經地衝著王肅說,“王主任,我對年末的‘最大最大最大’、‘最小最小最小’講用會很感興趣,這個名堂本身就不明白,想請教請教好努力爭取呀……”

王肅:“你說吧!”

馬廣地站起來,往前探著身子,連說帶比劃:“假如說有三個蘋果,一個大的,一個中的,一個小的,別人要是問我哪個最大,我就說個大的,要是問我哪個最小,我就說那個小的。可是,要是問我最大最大上麵是哪個,最小最小下麵那個是哪個,我就說不清了,不知該說哪個?”

張連長冒了一句:“就是那個最大的嘛!”

“不對!”馬廣地一口否定,“要是指最大的,林副主席就不用三個最大了,就打著咱念書少唄,這個彎還能掰過來,咱現在就是不知道這最大最大最大是怎麼指法?”

王肅眨眨眼,讓馬廣地繞口令似的這麼一說,腦子裏也混亂了:是啊,這最大和最大最大最大有什麼不同呢?

他緊鎖眉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為馬廣地是衝著他發問的。

他讓馬廣地從比量概念上這麼一攪,一時糊塗了。本來,這三個“最大”疊在一起就是混亂的邏輯關係,莫說他,那是誰也說不清的!他卻忘了自己是搞政治的,應該用政治的辯術來解釋。

“你--”張連長瞧著王肅為難,有點坐不住了,“你去問林副統帥去!”

“哈哈哈……”

知青們揚起一陣哄堂大笑。

“靜靜靜!靜啦!王肅一下子惱羞成怒了,“現在,我正式宣布一條紀律:從現在起,和‘再教育成果’無關的東西一律不準再涉及……”

“那--”馬廣地一捏鼻子,揚長而去,“我隻好走了!”

“走--嘍--”

“回去睡大覺!”

……

知青們一哄而起走了,王肅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沒等再宣布一條紀律不準走,僅剩下袁大炮、田野等幾個人了,包括鄭風華、黃曉敏等。

王肅把在座的好一頓表揚,堅持把座談會繼續開下去,而且鄭重地宣稱說:不要管他們,走就走,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