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簡直像舉行記者招待會了。我猜想,盡管知青們平時給家裏寫信都介紹過,但家長們那種神情、那口氣像是很不放心似的,從吃到住,從幹活到穿衣,可謂五花八門,無所不問。最後,嘁嘁喳喳的話題呼啦一下子集中到對象問題上了。這個問:聽說我兒子搞了個叫某某的對象,看照片是不錯,人長得怎麼樣啊?那個問:我那兒子拙嘴笨腮的,你沒聽說搞著個對象沒有……我繪聲繪色而又風趣地一一答複,誰誰搞了個“全鋼防震”的“大上海”(當時流行上海生產的全鋼防震手表);誰誰搞了個小北京;誰誰搞了個“坐地炮”……逗得家長們哈哈大笑。接著,我又風趣地給他們講了薛文芹裝瘋,以及我主持的知青戀愛問題討論會、臭蟲事件等等,更使他們笑得前仰後合……我發現,隻有我的爸爸時而迎合地笑幾聲,時而鎖鎖眉頭,從他的臉上我似乎看到了憂鬱的神色(他還不知道我是“逃犯”呢)。
我覺得,我給家長們留下的印象是:我們北大荒生活是艱苦的,同時也有歡樂。
二月×日星期×晴
這是逃跑回來盼望的合家團圓的除夕之夜。這樣的夜晚,從打記事算起吧,不算多,也不算少,度過十多個了。可從來還沒有像盼著過這個除夕之夜這樣心情迫切。在逃跑成功的列車上合眼瞌睡時,我把這除夕之夜想象得非常甜蜜,盤算著如何一分一秒地度過這冒險得來的除夕之夜。
然而,過著沒有盼著香。這不眠之夜裏,爸爸總是以種種話題和借口探詢我在北大荒的所作所為,常常流露出不放心的口氣。大概是從“記者招待會”上,讓爸爸看出了我的“放肆”,而且對我回來編的理由也開始懷疑了……
爸爸雖然擔心,但終歸沒有找到合適的語言與由頭來公開勸解我乃至批評我。因為我偷偷看了他在五七幹校接受改造的一些日記,有些話,還有他們那些作家的“樂子”,竟和我在北大荒出的一些洋相那麼合轍!
人生第一要緊的是發現自己,安排自己;第二要緊的是發現別人,學習別人。我覺得,在眼下,這兩個要緊我都發現不了:
我發現自己和鍾指導員說的這場是“政治運動”的上山下鄉已格格不入;發現鄭風華是半入半不入;發現張曉紅是格格相入。
從內心說吧,我安排不了自己,也學習不了別人。
二月×日星期×陰
回家的新鮮味兒和熱乎勁兒漸漸淡漠開來。閑著無聊,我便約丁悅純一起看電影、逛商店,去工人遊藝室、閱覽室。
我發現,無論走到哪裏,幾乎都有議論知識青年的話題:什麼你那大小子來信沒有?聽說某農場著山火了;某農場東北和南方青年打群架了。也有互相祝賀的,他祝賀你兒子提幹了,你祝賀他兒子入黨了,還有什麼搞個上海姑娘對象,將來能過得來嗎……
啊,我發現知識青年雖然已經上山下鄉離開了城市,但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它的話題。而決不單單是鄉村、兵團、國營農場的熱門話題。八百萬!八百萬!全國上山下鄉的知青人數整整八百萬啊!即使在我們這七億人口的國度裏,也是個不小的數字。在近兩億人口的城市人口中,再算算這個八百萬,就更覺得龐大了。屈指算算,在二十名左右城市人口中,就平均有一名下鄉知識青年。這場“政治運動”幾乎波及到了城鎮的千家萬戶了。有的是子女下鄉了,有的是親屬下鄉了;沒有親屬和子女下鄉的,朋友的孩子下鄉了;沒有朋友的孩子下鄉,鄰居的孩子下鄉了……
這樣鋪天蓋地的大規模,如何不成為城市每個角落的熱門話題呢?!
如今的城市和鄉村比曆史上任何一個時候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了。
我發現,何止是知青家長,這裏的人們都在關切著、注視著這場波瀾壯闊的、空前絕後的把知識分子動員到農村去的規模宏大的政治運動。(這幾句話,是偷看爸爸的日記後而感慨出來的)。
二月×日星期×陰
屈指一算,給梁玉英的信應該收到了。我和丁悅純要是殺回去,張連長到底會怎麼處理我們呢?當真讓進學習班的話,也就當真像給梁玉英寫信說的那樣,不回去了嗎?細細一想,要是沒有戶口在城裏流浪,又談何容易呢?
嘿,既然已經冒大不韙的危險了,還是自己賦予自己麵對危險的勇氣吧!
我在盼著梁玉英的回信。
……
鄭風華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這一頁又一頁的日記。他被日記裏最後的緊張空氣緊緊攫住了心:張連長到底會怎樣處理李晉他們呢?請示場部是肯定了的,張連長的傾向性意見是什麼呢?
他讀累了,往炕上一躺,閉上眼睛,眼前似乎飄起一片不祥之雲,這片雲,那樣濃,那樣厚。
他心裏產生了一種空落感--一種像是即刻就要失去李晉和丁悅純的空落感。有人說過,和李晉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很危險的,而自己卻感到有一種充實感。李晉做的一些事情,自己雖然做不來,卻從內心裏在既怕又讚成,怕有的做法後果不堪設想,讚成李晉有光明磊落的男子漢大丈夫氣,而自己卻常常那樣怯懦……
他忽地坐起來又撒眸一遍宿舍,仍不見馬廣地,立時斷定:準是又去找韓秋梅去了。真沒想到,他倆竟成了這麼甜蜜美滿的一對:一個是“冒牌知青”,一個是沒有戶口的“盲流”,想想自己和白玉蘭,倒都是堂堂的老高中,可又自愧不如馬廣地和韓秋梅有一條掙不斷、剁不折的緊緊相連的愛的係鏈。
該美滿的不美滿,該甜蜜的不甜蜜,這是為什麼呢?
泰戈爾說過,愛是理解的別名。自己理解白玉蘭,白玉蘭真正理解自己了嗎?
“噢噢噢……”鄭風華連連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怎麼胡思亂想起來了!應該把信交給馬廣地,應該去找梁玉英,問問她,李晉寫給她的信收到沒有?讓探的底兒探出來沒有……辦完這些事,白玉蘭大慨也該起床了……”
他揣起信走出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