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陪更之夜(2 / 3)

“玉蘭,走--”鄭風華扔掉爐鉤子,從門口牆上摘下皮帽子和手悶子,“咱們遛兔套去。”

遛兔套兒?又是新鮮事,她點點頭,武裝好,隨著鄭風華出了屋。

白玉蘭往這裏來時,光顧躲趕來的愣虎和應付潘小彪頑皮的挑逗了,這時她才發現:這個鋪開攤子的小煤礦,不亞於家鄉礦區一個正規的大井口,深深的斜井口延伸下去看不見底兒,絞車從這裏提升出來的煤矸石和泥土已堆成高高的小山,成堆的輕軌、礦車、坑木、水泵、電纜、小發電機、絞車繩等物品閑散在旁邊。難怪連隊要安排人日夜看護打更。

“喲,好氣魄!”白玉蘭跨一步和鄭風華並肩走,“你猜,我在家怎麼想,以為就是打個獨眼龍井口,鎬刨鍬撮,安個轆轆把往上搖呢。”

“你說哪兒去了,”鄭風華用手指指一個山邊兒和山坳說,“按著梁師傅的設想,將來還可以建兩個采區,每個都和這差不多,年設計能力五萬噸……”

大概是自己的建議即將變成現實財富的緣故,鄭風華講得興致勃勃,白玉蘭也聽得興味很濃。說著、嘮著,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了林邊。

從這兒往林裏有三條毛毛雪道,是鄭風華和潘小彪下兔套兒的三條路線,鄭風華抹擦一下愣虎的腦袋,用手指指靠左邊一條,“啾啾”兩聲,愣虎搖搖尾巴,像出弦的飛箭一樣,嗖地躍進了樹林。

“兔套兒在哪兒?”白玉蘭問。

“我領你看!”鄭風華牽起白玉蘭的手,踏著毛毛雪路,往裏走十多米,在一棵柞樹旁哈下腰,“你看。”

白玉蘭也隨著蹲下。鄭風華指著係在樹底部的一條有拳頭大小環形活扣的細軟鐵絲子說:“這就是。”

“兔子這麼傻,就往你這裏鑽?”

“都說兔子尖,可就上當呢,”鄭風華瞧瞧白玉蘭,指著環形套攔住的一條蹄印小路說:“這裏是陽坡,是山兔兒冬天常走的路,到林外,在樹旁的草蒿上打食兒吃……”他說著,從蹄印小路入手,攥成拳頭往裏慢慢伸著說:“這鐵絲和雪差不多一個顏色,兔子走著走著,腦袋隻要一伸進去,這兔套兒活扣就立刻被撐緊勒套住它的脖子了……”他說著手往裏一伸,兔套兒一下子縮緊套住了他的手脖子。

“有意思,”白玉蘭急忙給他鬆扣,待恢複原樣,讓鄭風華把手抽出環套,問:“這麼大山,兔子就走這一條路?”

鄭風華笑笑:“老百姓有句老俗話不是說,免子滿山蹦,到晚回老窩嗎!特別是冬天,兔子一出窩,總是走那幾條沿著樹根走出的路。”

“喲,你還挺明白,講得頭頭是道兒,倒像個套兔兒專家了。”

“都是丁主席教給我們的。”

“這些土裏土氣的玩意兒,這個丁向東還真有兩下子,”白玉蘭說著,突然轉了話題:“風華,你說,我昨天一見到他就像見到仇敵似的,想想,這也不對,他不過是王明明的舅唄,王明明作損,和他有什麼相幹,我也真是的,有點兒過了。”

鄭風華挽著白玉蘭的胳膊站起來:“我覺得,肖副連長說的很客觀,丁向東這個人心眼兒很實,很厚道,還善良,就是咱們剛來農場時王大愣召開全連批判大會他踢的那兒腳,給大夥兒一下子留了不好的印象,現在都扭轉得差不多了……”他停停接著說:“通過這三年來的接觸,全麵地分析和看待丁向東,他那種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比一般人更濃一些。”

“我同意這種觀點。”白玉蘭隨著鄭風華往回邁著腳步,“感情樸素大勁了,就偏激;憨厚大勁了,就成了愚蠢。”

鄭風華笑了:“說得對,”他瞧瞧白玉蘭說話走路有些蜷身縮脖兒,說:“你初嚐北大荒嚴冬,大概不習慣,慢慢就好了。”

“可不是,坐‘解放’回來那陣兒,我真有點兒受不住,凍得不知心裏是發癢還是發疼。你要是不在跟前,我說不定會凍哭!”

“挺得住!”鄭風華說:“過兩個冬就好了。你回家後,我們在這裏過第一個冬天時也是這樣。你沒看,現在知青們都習慣了,這臘七臘八的日子,一樣出工,幹著活還不耽誤說說笑笑,連奚春娣都行了!”

白玉蘭通過林裏的樹縫,瞧一眼埋在深雪下的土地,感慨地說:“夏天和秋天參加一個又一個大會戰,冬天要抵抗這酷寒,我看哪,在這裏幹上幾年,城裏的活再髒再累也沒有幹不了的。”

“不光能幹,還感覺像在天堂裏一樣。”

白玉蘭笑了:“不了解的不知道,北大荒人真了不起!”

“這麼說,我們也了不起了?!”

“哈哈哈……”兩個人挽緊胳膊,幾乎同時放懷大笑起來。

“細品味,這北大荒生活也挺有意思的,並不乏味!”白玉蘭似乎重新感受到了農場生活的甜美。

“是的!”鄭風華應聲時,已經邁出了樹林,遠處又傳來“砰砰砰”的獵槍聲。他瞧著被丁向東擊落的一隻野雞說:“等咱們安了家,攢錢買支獵槍,我也學打獵,讓咱們的小家庭野味不斷……”

“咱們要是有了孩子上了學--”白玉蘭笑笑,斜瞧著鄭風華:“再也不會像你那樣,給你爸爸在路上撿煙蒂抽了。”

鄭風華尷尬地笑了。

“玉蘭--”鄭風華問話沒等出口,見到了門口,又咽了回去。

他們走時加滿的柈子已經燒完,隻剩下一爐暗紅的木炭了。鄭風華急忙上去用爐鉤子挑去爐蓋,撿起旁邊的木柈加了進去。憋悶了一會兒,火苗忽地燃燒起來,被風抽得呼呼直響。

白玉蘭摘掉拉毛圍巾和手套,鄭風華把小板凳放在爐子旁邊:“玉蘭,來,烤烤暖和暖和。”

“這裏可比大宿舍享福多了。”她搓著冰涼的手,坐到了小板凳上,挓挲著手烤著。

鄭風華把棉襖、帽子往床上一扔,又撿來個小板凳,和白玉蘭肩挨肩坐到了一起。

火呼呼地響著直往鐵皮煙囪裏鑽,爐蓋紅了,爐圈紅了,煙囪也在從底根兒漸漸向上浸紅,騰騰的暖氣迅速地在屋裏擴散著。白玉蘭直覺得一股強大的暖流在胸前衝擊著。

“喂--”鄭風華撿起了進門時的話題,“玉蘭,那小寶寶怎麼樣?”

“啊?”白玉蘭一怔,瞧瞧鄭風華,“挺好的……其實,就怪你,依著我,當時就……”

鄭風華苦笑一聲,搖搖頭:“當時你那方法不行,要跳樹墜胎,對你會有危險的。”

“可是,”白玉蘭低下頭:“回到家我去了幾家醫院,都說時間太長了……”她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筆記本,從套皮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鄭風華:“你看!”

鄭風華接過照片細細端詳:是一個嬰兒光屁股躺在花線毯上的特寫照片,臉蛋兒胖胖,肚皮鼓鼓,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有著兩條渾圓渾圓的小腿,嘴裏含著一隻小手,很惹人喜歡。

白玉蘭在家時,不隻一次思考過:鄭風華對這個孽生的娃崽會持什麼態度呢?雖然來信問過,回信時也提及過,隻不過都是草草帶過而已。她偷偷地斜睨鄭風華端詳照片的表情,想從表情上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感情。

“喲,玉蘭--”鄭風華指著嬰兒的鼻子、眼睛,臉上閃著笑容說:“長得像你!”

談起這話題,白玉蘭心裏難免有點尷尬,但她極力使自己鎮靜下來,點點頭笑笑:“要是像作孽的那家夥,我一天都不想看他!”

“這不像你了嗎?!”鄭風華用另一隻胳膊攔頸將她擁到了自己懷裏。

白玉蘭接過照片端詳著問:“你喜歡?”

“嗯哪!”鄭風華很自然。

白玉蘭瞧著鄭風華:“為什麼?”

“因為他像你!”

“盡管--”白玉蘭壓低了嗓音,帶著苦澀,“但,他不是咱倆的孩子。”

“屬於你的,就是屬於我的。”

“盡管你這麼說,”白玉蘭搖搖頭,“但並不成邏輯。”

“怎麼不成邏輯,你就是小心眼兒!”鄭風華和顏悅色地挖苦了一句,臉上神情堅定地說:“不信你看著,將來到了我們身邊,我一定好好對待這小家夥,一定好好培養他!”

“我……我……”白玉蘭身子一斜,哽咽兩聲,腦袋使勁倚進了鄭風華的肩窩裏,“上車前,我把他扔了!”

鄭風華緊把住她的雙肩,使勁把她掰出肩窩,麵對麵地、激動地問:“怎麼?你……你把……孩子扔啦?”

“嗚嗚嗚--”白玉蘭使勁偎進鄭風華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他緊緊地抱著她,怔怔地瞧著爐火,瞧著瞧著,腦海裏浮現出一個用破衣服包裹著扔在大道口的嬰兒……寒風吹拂,那樣殘酷,嘶啼聲啞,那樣可憐……

“哎呀!”他鬆開被她緊按的雙肩,激動得站了起來,一跺腳:“玉蘭呀玉蘭,棄嬰--這是犯罪啊!”

白玉蘭忽地站起來,衝著鄭風華,把多少天來冥思苦想積聚在心裏的話一下子發泄了出來:“犯罪!犯罪!我早就料到你會有這句話,犯罪又能怎麼樣?!你想想:咱倆結婚以後,他算個什麼,叫我媽媽,叫你什麼?眼不見,心不煩,狠狠心把他扔掉,難過幾天就好了,我……我是為了咱倆以後的幸福……”

“哎!”鄭風華轉過身,克製住自己,“知道誰撿去了嗎?”

白玉蘭噙著眼淚點點頭:“嗯哪。”

“誰?”

白玉蘭激動的心情漸漸平緩下來,瞧瞧鄭風華,沒有回答,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好吧!”鄭風華語調深沉地說:“你不說,我也不問了。既然你扔掉了,我不會再去要回來的。”說著走到了靠床的窗戶前,顯然是在賭氣。

暖氣充斥了整個房間,窗戶上一夜間結成的冰霜漸漸融化著,霜雪水淋淋漓漓,像汩汩的淚水流到窗台,又從窗台滴到地上……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東北風刮得格外起勁,瘋狂般席卷著北大荒每一個角落,幹枯的樹梢呼呼作響,入冬以來一直掛在樹枝上的枯葉簌簌響著紛紛飛落。

嗬,臘八,北大荒酷寒的日子!

白玉蘭瞧著鄭風華那賭氣的樣子,一陣心酸加傷心驀地湧上心頭,剛要放聲大哭,趕忙雙手緊緊捂住嘴,憋屈地咬牙搖頭,像往肚裏吞咽大鉛球一樣難地咽下一口唾沫。然後,坐回小板凳上嗚咽起來,也許是壓抑著哭聲和難受,肩膀一聳一聳地收縮和抽搐著,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鄭風華回頭一看,覺出了自己的暴躁和冒失,幾大步跨過去蹲在她身邊,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肩膀:“玉蘭,你大概不理解我的意思,我對你的責備裏是有著一片深情的。你想啊,孩子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和你心連著心;你深深地愛我,我同樣深深地愛你,孩子的心也就連著我的心,我想,這應該是愛的連鎖反應,不會錯的!”

“不,不不,這一點我不同意你,你沒有親身體驗,感受不出我心裏深層複雜的東西,盡管你是為了愛我,我也相信這裏沒有假。”白玉蘭抽搭兩聲,用手帕拭拭眼淚亮開了心底話:“我覺得,幾種物質的化學性連鎖反應,往往有著一成不變的規律性,而情感的愛不是這樣……”她說著又抽搭兩聲擦擦眼淚接著說:“它是一種奇妙的變化莫測的東西,即使能形成這種反應,還會因外界因素的幹擾而起變化。”

“我敢斷定,”鄭風華掏出自己的手帕去給她拭淚,“你我之間和你生的孩子之間會有這種連鎖反應。”

她推開鄭風華的手,抑製住了啼哭,話語裏還帶著情緒:“我回家不久,丁香帶著說客,偷偷摸摸找到我家裏,一派花言巧語,把我媽和我爸說活了心,又要等著我生完孩子伺候月子,又答應把孩子抱回農場她撫養,千好萬好,把好事好心都說絕了,臨走還扔下三百元錢,又委托我媽給她郵孩子的照片……”她說到這裏,眼睛不眨地瞧著鄭風華:“這意味著,他們要撫養這孩子,將來事情會更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