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留守張通儒擅長弄權,平素就連李歸仁對他都要忍讓三分。底層將士,更是輕易不敢得罪。巡夜士兵看到了令箭,又看到了手持令箭的人是賈昌,趕緊陪了個笑臉,快速讓到路邊。
賈昌也懶得跟這些人計較,騎著馬,埋頭趕路,不一會兒,便回到了自己靠近西苑的一處宅院裏。
這個宅院原本屬於李唐皇室,專門用來飼養鬥雞,全盛之時,裏邊的鬥雞有五千餘隻,在哨子的命令下結陣而舞,每次都能博得龍顏大悅。李隆基父子“西狩”之時,由於歹徒趁火打劫,院子裏的鬥雞數量驟減到了四百餘。後來雖然又略有恢複,規模卻始終沒法達到全盛時水平。
沒有了足夠數量的鬥雞,原本車水馬龍的門庭原來便空曠下來。安樂侯賈昌耐不住寂寞,便拉了許多生活失去的著落的梨園子弟到自己家閑住。這些梨園子弟以前都是伺候皇族的,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填詞譜曲也是一揮而就。很快,便使得院子重新恢複了熱鬧,夜夜笙歌不斷。
一年多來,孫孝哲麾下的叛軍大部分時間都被憋在長城裏,百無聊賴之際,賈昌家便成了最好的休閑去處。後來孫孝哲因為作戰不利被撤換,李歸仁接任,也是有事沒事往賈昌家裏跑。嘴裏喝著當年專供皇家的禦酒,懷中抱著當年伺候皇帝陛下宮女,眼睛裏欣賞著當年給皇帝唱的歌舞,順道再賭上幾把鬥雞,其中滋味,怎一個爽字了得?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底層將士沒有資格玩皇帝的女人,在外院賭上幾把鬥雞總是沒問題的。再加上賈昌為人大氣,說話風趣幽默,對誰都不擺架子。很快,便跟叛軍上上下下打成了一片。非但孫孝哲、張通儒、安慶忠等人對他很客氣,底層的小校士卒,也每每以能與賈大人交往為榮。漸漸的,其名下的各個鬥雞場和產業,便成了長安城中非常特殊存在。即便已經到了宵禁時刻,依舊燈火通明。非但長安、萬年兩縣的衙門不敢幹涉,夜間巡視的兵卒,看見之後也都繞道走。
今晚又是一個燈火輝煌之夜,隔著老遠,便能聽見院子裏的管弦聲。賈昌不想打擾前院的客人,在側門處下了坐騎,將馬韁繩丟給貼身親衛,迅速別了進去。穿花園,過水榭,一路上繞過幾處歡宴所在,直奔自家內宅。內宅門口,早已挑起了兩盞大紅色的燈籠,守在燈籠下的家丁見到賈昌,眼睛迅速向周圍掃了掃,然後用手指拉住門環,輕輕用力,“吱呀”一聲,木門洞開,將裏兩個熟悉的麵孔露了出來。
“令箭拿到了麼?”其中一名白淨麵孔少年壓低了嗓子詢問,聲音綿軟清柔,帶著明顯的長安味道。
“在這裏!”賈昌已經握出汗來的令箭舉了舉,低聲回應。“糧庫距離西門隻有半裏之遙,三更之後,大夥換了叛軍的裝束,跟著我去巡視。半路上,就可以掉頭撲向城門!”
“西門今晚誰當值,可容易對付?!”白麵少年點點頭,繼續問道。
“是張通儒的一個遠方侄兒,名字叫做張瓚。武藝和本領都非常一般,他麾下的幾個領兵都尉,都是平素賈某喂飽了的。最近正為自家的前途懊惱,待會兒動起手來,賈某可試著勸降!”
“有多大把握?!”白麵少年猶豫了一下,又問。
“都這當口了,有沒有把握也得做。反正即便賈某勸降不成,還有萬俟將軍的虎翼營在外邊配合!隻要我們能拖住守軍半柱香時間,虎翼營就能爬上城頭!”
“嗯!”白麵少年咬了咬牙,不再多問。年青的臉上,分明透出了一絲難以壓抑的激動。
“還有足夠的時間,宋將軍不妨先跟弟兄們小睡片刻!”無論做多大的事情,在眾人麵前,賈昌的臉上都波瀾不驚。
光是這份定力,就足夠讓白麵將軍宋武慚愧了。他笑著點點頭,吩咐幾個月來陸續悄悄混進城內的兩百餘弟兄們回房間休息,自己卻抱著橫刀,在星光下緩緩地踱起步來。
這片星空他很熟悉,從八歲起,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在父親的逼迫下,跟著家族重金禮聘來的武師打熬身體。借著星光,呼吸吐納,接受天地間元氣的滋潤。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功名但在馬上取,男兒何不帶吳鉤……
帶著這份夢想,他從宋家老宅走到了白馬堡,又從白馬堡走到了疏勒。然後再從疏勒走到了柘折城,走到俱站提,走到鐵門關。某日驀然回首,卻發現一直為之奮戰的大唐,已經不在了。
那是怎樣一種恨,一種絕望?!想到聽聞長安失守的那一刻的心情,宋武牙關就咬了起來,腳步越來越快,雙眼也發出逼人的光芒。他抬起頭四下觀望,期待著三更天快些來到。卻看見賈昌一手拎著令箭,一手捧著隻酒盞,正坐在內宅中的石頭凳子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賈大人不休息片刻麼?”宋武臉上微微一紅,走過去,低聲問候。
“我和你一樣,也睡不著!”賈昌輕輕抿了口葡萄酒,笑著將其遞給宋武。“從叛軍入城之日起,賈某就盼著這一天。本來以為會等很久,沒想到這麼快就給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