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能默默地跟在寧彥章身後,默默地看著對方一次次彎下腰,翻動一具屍體,或者抹平一雙無法合攏的眼睛。然後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就開始哆嗦,哆嗦成了一片秋風中的荷葉!
直到瓦崗大當家吳若甫騎著馬出現在他們的麵前,這種狀況才得到了緩解。這位身手矯健的綠林大當家,膂力驚人,做事也幹脆利索。一把從屍體堆旁扯起寧彥章,直接丟到了身邊空著鞍子的坐騎上,“別找了,這都是命!為將的,誰都免不了這一天。你跟我回去,韓將軍有話要問你!”
“韓將軍?”寧彥章雙手抱著馬脖子,茫然地重複。直到脖頸後挨了一巴掌,才終於明白對方嘴裏的韓將軍,指的是韓重贇的父親韓樸。
大當家吳若甫這次出手頗重,打得他半邊身體都麻蘇蘇地,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在啃噬。記憶裏,此人從來沒對自己如此嚴厲過。寧彥章的心髒猛地抽搐了一下,努力挺直身體。這一刻,他看見有兩團野火,在大當家眼睛裏烈烈燃燒。
“大當家也發現被出賣了!”有股冷氣從脖子後的鎧甲縫隙透過來,鑽破皮膚肌肉和骨骼,直接刺入少年人的心底。“他什麼時候發現的?他為什麼不帶著大夥果斷離開?他為什麼給大夥討還公道?他......”
數不清的疑問接踵而來,他卻無法開口探求真相,更無法保證自己能從大當家吳若甫嘴裏獲得真實的答案。
“坐直些,別整天一幅孬種樣子!你三叔、四叔和五叔他們,在天上看著你呢!”不滿意少年人的茫然與遲鈍,曾經的瓦崗大當家吳若甫迅速將眼睛瞪圓,厲聲補充。
“哎!哎!”寧彥章被撲麵而來的殺氣嚇了又是一哆嗦,連聲答應著,努力挺直腰杆。身上的鐵甲很厚,到現在,他才終於感覺到了它的份量。從頭頂、肩胛到後腰,沉重地壓下來,令他幾乎無法正常思考,更無法正常呼吸。
好在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的臨時中軍帳,就立在戰場外不遠處。所以少年人才咬著牙堅持沒有再度趴到馬脖子上,沒有挨更多的巴掌。
緊跟在他身側的吳若甫,卻對他的要求愈發嚴格。還離著目的地四五丈遠,就果斷命令他跳下了坐騎。緊跟著,吳若甫自己也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跟過來的都指揮使親衛。然後一隻手托住寧彥章的腰,另外一隻手輕輕拉住少年人的右胳膊,“走吧,進去之後,記得主動給韓將軍行禮。這裏可不是瓦崗寨,可以由著你沒大沒小!”
“知道了!”寧彥章側過頭,鄭重答應。隨即,又上下打量了吳若甫一眼,遲疑著請教,“要不要我先去換身衣服。這身鎧甲上全都是血跡,恐怕會衝撞了韓將軍!”
“不必,韓將軍也是行伍出身,不會在乎這些!”吳若甫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但是很快,他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甲可以不脫,但滿臉都是血,也的確有些失禮。你就在等著,我給你去找塊幹淨布子擦一下!”
說著話,他迅速跑回自己的戰馬旁,從馬鞍後取下一個裝水的皮囊。擰開繩索,先把自己的手和臉洗了洗。然後又從鐵甲下扯了塊襯裏,拿水打濕了,快步返回遞給了寧彥章。“動作麻利些,別讓韓將軍等得太久!”
“是!”寧彥章歎息著接過布子,將自己的麵孔和手指擦拭幹淨。然後又盡可能仔細地在明光鎧上抹了幾把,抹掉那些幹涸的血跡,令後者露出了幾分金屬製品特有的光澤。
水不是很涼,但已經足以讓他的頭腦多少恢複幾分冷靜。冷靜地去麵對身邊的人,冷靜地去分析剛剛發生的事情。
“快一點兒!你這孩子怎麼如此磨蹭!”吳若甫有些不耐煩,再度低聲催促。
“嗯!”寧彥章點頭,將沾滿了鮮血的濕布子遞還給他。後者則厭煩地皺了下眉頭,直接將布子團成一團,丟在了腳下的泥坑中。
“大當家可知道,韓將軍找我有什麼事情?”不用他來攙扶,寧彥章自己主動邁開腳步,走向山梁上的中軍大帳。一邊走,一邊努力讓自己平心靜氣。
“我不清楚,韓將軍沒跟我說!”吳若甫的眉頭再度緊緊皺起,向兩把倒插的匕首。
“那二叔呢,他還好吧?他知道韓將軍找我麼?”少年人絲毫不以吳若甫的態度為怪,想了想,繼續緩緩詢問。
“他去負責收攏彩號了。忙得要死,估計這功夫也顧不上你!”吳若甫警覺地四下看了看,不高興地嗬斥。“你今天話可真多!小小孩子,別瞎操心大人的事情。操心了你也管不了!”
“嗯!”寧彥章認真地點頭。繼續邁步前行,就在一隻腳即將踏入臨時中軍帳的刹那,他忽然又轉過半個腦袋,盯著大當家的眼睛問道:“那韓將軍今天的安排,事先跟您說起過麼?他到底跟咱們何冤何仇,非要讓大夥死光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