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夫說:“要我說,小穎,你的思想太現代了吧?咱這兒雖然不是農村,可是也不是大開放的城裏。要是按你的觀點去做,咱農場這些家庭,差不多都得散夥了。你看現在有幾家不是打了吵了又過、過了又吵又打的,兩口子嘛,天長日久,哪有筷子不碰牙的。”
小穎說:“起碼你們家就不是,你和我秀蘭阿姨過得多好!”
李開夫剛要咧嘴笑,看連喜臉色很難看,對連喜說:“一家頭上一片天,一片天下一把傘,這把傘底下,都有理不清的頭緒,說不明白的事,算了,以後再說。今天咱們還得討論家庭農場的事啊!這樣,大叔我給你打個圓場。今天晚上,我找幾個老朋友和你媽敘敘舊,也和你爸再掰扯掰扯。”
5
夜,星光樓門前燈光格外亮。它坐落在一條很熱鬧的商業街上,外麵挑著四個幌子,按東北一般說法,這表明酒樓的檔次,是“吃啥有啥”的昭示。
麵帶焦急神色的連喜步履匆匆來到“星光樓”門外,猛一拉門,頭也不抬地往裏走,差點撞在出門迎客的服務員身上。
連喜向旁邊一躲,說聲“對不起”,匆匆上樓,直奔“五福”廳。
連喜一拉門,圓桌四周的幾個人,李開夫、賈述生、王繼善、張愛寶、薑苗苗、馮二妮、王俊俊,都轉過頭來,隻有方春一個人繼續低頭抽煙。
李開夫站起身,大聲說:“怎麼搞的?大家都等了快半個鍾頭了。不是說好了五點半嗎?怎麼樣?”
連喜垂頭喪氣地說:“算了,別等了,我媽她不來!”
方春說:“我咋說的來著,你們瞎操心吧!我說點兒氣話,她就來事兒,她要是能來,她就不是魏曉蘭了。”
“算了,老方,你少說兩句吧。”賈述生站起身說,“連喜,你媽她什麼理由不來?”
“什麼理由,翻來覆去地就是一句話,說她沒臉見你們大夥。”
王繼善站起來說:“我去請,她要是不來,用轎子抬,我也把她抬來。”
“還是我去吧!”賈述生起身離座,對王繼善說,“你現在是客人,你在這兒,我去。我不回來,你們一個都不能走。”
薑苗苗說:“你放心吧,述生,有我在這兒呢,一定把大家留住!我們正好借這個機會,小範圍地討論討論家庭農場試點的事。”
“賈大爺,我跟你一起去。”連喜說。
“不用了,有你在,有些話可能還不大好說。”
6
天剛剛黑下來,魏曉蘭聽到“嘭、嘭、嘭”的敲門聲,起身把門拉開,旋即愣在了當場:“賈場長……是你?”
魏曉蘭聲音裏帶著顫抖。
賈述生笑著伸手,“我怕他們來請不動,所以,隻好親自出馬嘍!十幾年不見了,怎麼樣?還好吧?”
雙手緊緊握住賈述生的手,魏曉蘭激動地說:“賈場長,我這次回來,主要是想看看連喜,不想給大家添麻煩,住兩天就走。”
“荒友回來了,老北大荒人要是沒啥表示,那怎麼夠意思呀!打你下車那天,李開夫就開始張羅,要不是我壓著,早就有響了。他們都說你老了,我看,還行,精神頭還不錯,還能幹點事兒。怎麼樣,在這兒住著,還習慣吧?”
“賈場長,別的我不說了,你還是那麼敞亮,哎,老掉牙嘍,趕不上形勢了。來的那天晚上,連喜給我講了整整一宿,談的都是你在農場的威信,這孩子佩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囑咐他,要好好向你學習。”
“連喜這孩子不錯,這未來的新北大荒,是連喜他們的呀!怎麼樣?到那裏再說,走吧,別讓大夥等著急了。”
一說到要走,魏曉蘭一個勁地擺手、搖頭:“不是我不給你麵子,述生,我今天真是不能去……”
7
星光樓五福廳裏,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著。
方春抬腕看了看表,焦躁地說:“這個魏曉蘭,真是能折騰人,都等了她快一個小時了。要等,你們等吧。我走了,晚上米廠還要加班呢!”
方春說著,站起了身。
連喜皺起了眉頭,“爸--有事的也不光你一個。你說走就走,也不替我李叔考慮考慮?”
薑苗苗打著手勢,示意方春坐下:“再等會兒,再等會兒,要是六點四十五還不來,咱們就開吃。連喜,你再把你們的方案跟大家詳細說說,我看你們想得挺有譜兒。”
8
賈述生:“我說老魏,你咋還是當年那脾氣呢!大家夥能湊到一起,請你吃個飯,就是說明已經原諒你了。陳年老賬,還那麼掛在心裏,多沒意思!現在改革開放了,連跑到外國去的地主、資本家都歡迎回來投資。你這點事兒,又算得了什麼?我說過,那些事兒責任不能都壓到你一個人身上。快走吧,別讓連喜裏外為難了。”
魏曉蘭還是沒有走的意思,她看了一眼賈述生,憂慮地說:“我希望你跟我說實話,我這回回來,對連喜有沒有影響?”
賈述生有點吃驚地看著魏曉蘭:“你看問題的眼光得變了,事情本來很簡單,別自己想得那麼複雜,我說你別多心。我說,連喜在這樣一個家庭裏這麼對他爸,對他媽,還真少有呢,你想想是不是?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你不去,真是可憐天下孝子心呀!”
魏曉蘭淒然一笑:“可也是,可也是……”
賈述生:“我相信影響不大,李開夫也是這樣說,連喜他們現在要幹的,跟咱們當年的情況不大一樣了。”
魏曉蘭剛站起身,還沒等張嘴,拎著一大堆方便飯盒的連喜推門進來。
“媽,今天可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讓大家心寒哪!連我賈大爺都請不動你。”連喜一進門,就開始發牢騷。
賈述生說:“不怪你媽,不怪你媽,這不剛要走嘛。”
連喜把飯盒往桌子上一放,說:“還走啥呀?人都吃完散了。剩下一大桌子,我李叔讓我打包拿回來讓我媽吃。”
9
夜色中,高大喜的司機老熊師傅開著車子行駛在連接光榮和小江南的“友誼路”上,車窗外不時閃過農場特殊的夜景:橫成趟、豎成行的紅磚房家屬區,掛著“農機修造廠”、“小江南乳品廠”牌子的四合院工廠區,有防護林圍著的拖拉機正在連夜翻地的耕地。
坐在副駕上的高大喜轉過頭來,問坐在後排上打盹的薑苗苗:“我今天要是不親自來接你,你就是真的不回去,是不是?”
薑苗苗睜開眼睛,沒好氣地說:“是不是都讓你說了!”
“唉,我也是賤,回家一看沒有你,心裏就覺得空落落的。”高大喜歎口氣說,“看來,我真是老了。要是依著當年的脾氣,要是吵完架,我要先服軟,那才叫見鬼呢!”
“誰跟你吵架了?是你自己硬強,腦瓜子裏像是灌了水,就是不進鹽醬。連喜他們弄的那個辦家庭農場試點方案,確實很有道理。”
“我不管有沒有道理,這國營農場姓國,不是一家一戶的老農民!”
“我說大喜,你怎麼又來擰勁了呢?國營農場要搞改革試點,是局裏的意思,也不是我們小江南獨出心裁。你不支持也就算了,幹嗎非要挑頭和述生過不去呢?虧了你倆還是生死戰友呢!”
“要是沒有這位老戰友,我的日子也許不會這樣難過。你說,差啥你們雇割稻工就現錢現點,大家都年底一塊兒付,多好?你知道,現在逼得我一畝地要多出六塊錢,光這一項,一年就一百二十萬沒了。你說窩囊不窩囊?”
“那怪你們自己管理不好,怪誰呀?人家一百斤大豆出十二個半油,你們才出八個,就這個幹法,你口袋裏要是有錢,那才見鬼呢!正是因為這樣,農場的改革才非改不可呢,機製不轉不行了!”
10
魏曉蘭用的是小度燈泡,屋裏並不怎麼亮。
魏曉蘭盤腿坐在炕桌邊吃飯。連喜坐在桌旁無聊地翻看舊影集。
魏曉蘭往地桌這邊瞧了一眼,說:“連喜,你們要搞的那個家庭農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能不能細跟我說一說?”
連喜合上影集,不大耐煩地回答:“你不在農場,不了解情況。跟你說了,你一時也搞不清楚,就別操這份心了。”
魏曉蘭停住筷子:“你這是咋說話呢?就算是我一天都沒在農場幹過,可是,你別忘了,我從山東農村來。山東是咱們國家搞聯產承包比較早的省,啥情況沒遇到過?我幫你參謀參謀,有好處。”
連喜說:“農村和農場不一樣,農場的情況比農村複雜得多。”
魏曉蘭:“再複雜不也是把地分到自己家去嗎?我說的不是這方麵的事,我問你,這事是不是你挑頭幹的?有誰支持?有誰反對?”
連喜:“不是我自己要挑頭,是農場局號召,拿我們分場做試點,取得經驗了,再向整個農場甚至是整個農場係統推廣。賈場長是堅決支持,到現在,公開反對的人還沒有,說風涼話的人倒不少。”
魏曉蘭:“連喜呀,經過一場場風雨,我才明白,還是隨大流兒好,啥新鮮事兒來了,別當出頭的椽子,就算是幹好了,對你有啥好處?幹砸了,那事情可就麻煩了。”
連喜站起來,提高聲音說:“媽,組織上說話了,我能不幹嗎?再說,你沒看看現在農場這樣,有多鬧心,百分之七十的農場虧損。光榮農場都快開不出工資來了,不少老職工鬧著要上訪呢!”
魏曉蘭:“虧不虧損和這試不試點沒關係。你說說,光榮農場和小江南農場裏頭我認識的那些幹部,都是什麼態度?”
連喜:“小江南這邊,賈場長、薑副場長都讚同,周副場長不太讚同,光榮那邊呢,高場長、王副場長都反對。”
魏曉蘭:“這麼一說,我更得幫你拿主意了,這試點你是死活不能搞。”
連喜緊皺眉頭:“媽,為什麼呀?”
魏曉蘭:“整個光榮農場反對,小江南意見還不一致,不用說上頭和群眾呀,這堡壘內部就不穩了!你爸爸態度怎麼樣?”
連喜:“基本上讚同我們的觀點。”
魏曉蘭:“別看你爸爸不理我,我也確實從心裏覺得欠他的,我對他可是太了解了,他就像個跟風的喪門蟲,他跟什麼,什麼就壞菜。當年和我在一起不就是倒黴了嘛!”
連喜:“媽,你怎麼能這麼說,我爸和你的勁兒本來還沒別過來,要聽著這話,那不更僵局了嘛!”
魏曉蘭:“我雖說對他有個姿態,來的時候也不是沒考慮到這一步,僵就僵吧,我來北大荒主要是看你來了,憑著媽惦記你的這片心思,這個點你就別試了!”
連喜忽地站起來:“媽,你來看我就看我,我勸你別亂摻和工作上的事了!”
魏曉蘭也站了起來:“連喜,你說什麼?!我是你媽,這不是工作,連你們起名都叫家庭農場,這是家裏的事兒,我是你媽,怎麼能叫亂摻和呢,這回,我非摻和不可了!”
連喜氣得直喘粗氣,瞧瞧魏曉蘭,說不出一句話。
魏曉蘭很鄭重地說:“連喜,你聽我說,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也是個科級幹部,後來還當了農場領導。可是現在呢?啥都沒了,有家回不了,你說難受不難受?說一千道一萬,這人,就是不能犯錯誤。人一犯錯誤,啥都完了,你想後悔都來不及。”
連喜:“媽,你怎麼越說越遠了呢?!”
嘉嘉拎著芹菜和一塊肉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說:“連喜,你就別再和我魏姨翻騰那些舊皇曆了,來,你剁肉餡,魏姨擇菜,我去打點醬油回來,咱們包餃子。”
連喜接過菜和肉,裝出笑臉:“你回來咱倆幹,讓我媽休息。”
魏曉蘭撅著嘴不吱聲。
嘉嘉拿著醬油瓶子走了。
嘉嘉拿著醬油瓶子一出門,連喜走到魏曉蘭跟前,扒拉一下魏曉蘭:“你要是我媽,辦家庭農場的事兒就別管了!”
魏曉蘭喘口粗氣,酸溜溜地,頭不抬眼不睜地說:“這麼說,我不是你媽了?我還指望你養老呢,看來……”
連喜一跺腳:“媽,我哪點兒對你不好哇,你怎麼這樣呢?”
魏曉蘭仍然不瞧連喜一眼,順手拿起衛生紙卷兒撕了一長條朝外走去,邁出門檻,進了外屋廚房,聽見外邊傳來嘉嘉推院門的腳步聲,一眼盯著牆上掛著一根行李繩,順手摘下來,幾個大步跨出外屋,假裝沒看見嘉嘉,貼著牆朝倉房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