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王繼善把眼珠子一瞪,“亂說什麼!你們……”他也不知說什麼好了,生氣地一跺腳,見魏曉蘭難堪得隻愁人地無縫的樣子,說,“曉蘭,走,咱們走……”
魏曉蘭跟在王繼善身後,一邁出門檻就問:“到哪兒去?”
王繼善回答:“先到辦公室吧,怎麼樣?”接著問,“你來,連喜和方春都知道不?”
“不知道,方春不知道。我給連喜寫信時說要來,但沒說什麼時候來。”魏曉蘭自知沒有更多解釋和好說的,問,“這麼說,你是場長了?我來得太匆忙,那就求你給我安排個肅靜一點兒的地方先住下吧。”
王繼善:“我留在光榮農場了,不是場長,是副場長,賈述生才是這小江南的場長,還兼黨委書記。到老八家子那裏吧,我搬光榮住去了,當年你住的房子還閑著。”
“好吧。”魏曉蘭答應了。
魏曉蘭說話,抬頭瞧一眼王繼善,都顯得很尷尬:“我沒什麼事,我來的事兒,就請你先不要和場裏的人說。”
“魏曉蘭,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王繼善察覺出她心裏不平靜,想到她此時一定很內疚,所以神態和說話都盡量和藹一些,“文化大革命嘛,那畢竟是個特殊的年代,你也不要太介意了,大家見見麵,話說開了就好了……”
魏曉蘭說:“哎,我不在意,就怕別人介意呀!”
“哎呀,曉蘭呀曉蘭,別看你在北大荒待了幾年,還是不了解咱北大荒人呀!”王繼善說,“咱北大荒人的脾氣呀,就像大煙泡兒一樣,刮起來呼呼呼一陣兒,別看一時刮得天昏地暗,說要過去呀,悄悄地就沒了,風平浪靜,天上不留一絲雲彩,空中不留一粒風沙,晴朗朗的就啥事兒也沒有了!”
魏曉蘭瞧一眼王繼善,點點頭:“這就好,這就好。”
“曉蘭,你能回來看看就很不錯,說明你對咱北大荒還有感情。”王繼善問,“你這次來得這麼匆忙,事先也不打個招呼,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說有什麼事兒呢,像是沒有;說沒有呢,又像是有點兒。離開這裏以後,我的心總像讓北大荒這片土地牽扯著。唉……”魏曉蘭歎口氣說,“我畢竟在這裏幹了差不多十個年頭,再說,還有連喜,他畢竟是我的親骨肉呀……”
“噢,”王繼善點點頭,說,“連喜這孩子可出息了,大學畢業後主動要求回咱小江南農場,現在是直屬分場的場長了!”
魏曉蘭聽著,眼前浮現出了連喜站在膠輪拖拉機車廂上呼喊割稻工們的形象。
8
魏曉蘭和王繼善都坐在吉普車的後排座上。
在綠樹成蔭的農田路上,北京吉普車走得很慢,時不時地被運載割稻工的解放車和膠輪拖拉機超過。
王繼善:“魏曉蘭,你看農場這些年,變化大不大?”
魏曉蘭貪婪地望著車外的景象,深有感慨地說:“火車一進北大荒,我就感覺到了,這變化太大了!在山東老家,廣播裏也常聽到北大荒、北大荒的,這北大荒的名氣可大了去了!跟當年的北大荒,壓根就是兩回事啦,一點兒都認不出來了。哎……”
王繼善:“去那裏住,條件差點兒,我讓孩子們好好給你拾掇拾掇。”
“住的條件我不挑,我能對付。說實在的,這十幾年,我在關裏家的日子,過得也不怎麼樣。地都承包到各家各戶了,我一個孤老婆子,還能咋的?”
9
魏曉蘭來到了王繼善家。
羅益友、荒妹忙活著倒茶水。
王繼善和魏曉蘭對麵坐在飯桌旁。
王繼善問:“你來,連喜也不知道吧?”
“剛才我不是說了嘛,今天來不知道。”魏曉蘭說,“通信時我說過,他會有思想準備。都上車了,我還在猶豫,告訴還是不告訴連喜呢,就這麼猶豫著來了。”
王繼善剛要說打電話告訴連喜,讓他馬上來,隨著外邊敲門聲,門忽地開了。王繼善一看,立即站起來迎上去:“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王場長,”連喜沒在意坐在沙發上的魏曉蘭,衝著王繼善說,“聽說你來了,我緊趕慢趕到了宿舍,田嫂說你剛走,我找到辦公室,有人說看見你坐車回這裏了。”
王繼善指著魏曉蘭說:“連喜,你看這是誰?”
連喜一瞧,愣了一下,急步跨了上去,使勁兒攥住魏曉蘭的兩個胳膊:“媽--”
“連喜--”魏曉蘭掙開胳膊緊緊抱住連喜,再也說不出話來,先是輕輕地哽咽著,很快哭出了聲來。
“媽--”連喜脫開身子,問,“你怎麼事先也不來個電報呢?”
“哎--”魏曉蘭往上攏一攏頭發,擦擦眼淚,沒有回答連喜的問話,“我寫了幾次信讓你回關裏看看,你都……”
連喜打斷魏曉蘭的解釋:“媽,我確實忙呀,再說……”
“說什麼,”魏曉蘭歎口氣說,“我以為你不認你這個媽了呢!”
“媽--我不希望你說這些了,”連喜扭轉話題說,“我告訴我爸爸吧,就說你來了。”
魏曉蘭連連擺手:“不不不……”接著問,“連喜,你爸爸現在做什麼工作,身體好嗎?”她的口氣倒是很溫和,樣子還有些關心。
“我爸爸在大米加工廠當廠長,家裏的事情我以後和你細說。”連喜說,“媽,過去的事情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了。”他說著扶魏曉蘭一下,一起坐到了沙發上,“我爸爸也念叨起好幾次呢……”
魏曉蘭半信半疑:“啊?怎麼念叨?”
“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呀。”王繼善說,“說句實話,那年你不辭而別以後,方春也沒少挨折騰。王大嶺那夥知青愣是逼著方春要人,方春說不知道,王大嶺他們不信,這話說起來就長了……王大嶺他們一直坐火車找到你老家,沒見你的影兒算是罷了。可能你聽說過,他們回來還是沒完沒了地和方春要人,正鬧騰著,老部長來了。老部長了解了你的一些情況,聽說你是山東支邊青年,就把事情壓住了……”
魏曉蘭問:“老部長怎麼說?”
“老部長一聽說你是支邊青年,說,唉,行了,行了,畢竟是個孩子。”王繼善回憶著說,“老部長還說,文化大革命的事情說不清楚,大家各自反省自己吧!還是把精力都用在開發建設北大荒上吧!還說,這是個社會問題,不能把一切罪過都加到魏曉蘭身上。他這麼一說,王大嶺那夥知青也就沒再折騰。”
魏曉蘭問:“高大喜呢?”
王繼善說:“你走後不久,分場就從光榮農場分出來,建成了小江南農場,正好光榮農場的場長到年齡退休了,組織上派高大喜擔任了光榮農場的場長兼黨委書記。”
魏曉蘭“噢”了一聲。
連喜說:“媽,你來了,早晚得見這些人呀!主動去見他們,比碰上要好呀。見他們,我陪著你。”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魏曉蘭說,“讓我想想再說吧……”
王繼善說:“也好,你坐幾天車了,休息休息,我去安排點兒事情。連喜,你先和你媽嘮著,我一會兒就回來,咱們一起陪你媽吃飯。對了,你媽喜歡喝酒,我家還有老白幹,咱倆陪你媽喝兩盅。”他說完,起身走了。
王繼善走到廚房對荒妹說:“荒妹,你把那間閑著的房子收拾一下。”
魏曉蘭走出來:“不用了,我和連喜收拾就行。”
10
這是魏曉蘭八家子的原住處。
荒妹用鑰匙打開門,對身後的魏曉蘭說:“魏姐,方場長,請進吧!”
魏曉蘭一進門發現,除門口堆放點家什外,幾乎原樣沒變。炕上還是那張炕席,牆上的“光榮農場六分場四隊發展規劃圖”、“生產進度表”,還有對麵牆上的毛主席語錄依然在,隻不過紙變得發黃了,在紙張角處,扯上了蜘蛛網,生產進度表上,能隱隱約約看見上麵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魏曉蘭呆呆地看著。
連喜拿起笤帚,上去要撕牆上的報表,魏曉蘭伸胳膊擋住:“連喜,讓媽再看一看……”
11
賈述生手裏夾著煙卷,眉頭緊鎖,在辦公室裏慢慢地來回踱步,走到辦公室桌前,停下來,撥通了電話:“財務科嗎?老薑啊,我是賈述生,你們把年終決算抓緊給我搞出來,農業和工業、副業的單項列出來,同時搞個比較效益分析報告,越快越好!”說完,“啪”地放了電話。
辦公室門開了,爽朗的笑聲伴著高大喜進了屋子。
“老夥計,皺著眉頭想啥呢?又在想你那和俄羅斯做邊貿的事,是不是?”
賈述生抬起頭,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哎喲嗬,看你說的,吳局長都發火了,我還敢再想這事?我已經告訴李開夫,讓他停了。再合算的買賣也不做了。喂,大喜,你怎麼不在家裏坐陣秋收,跑到我這裏來了?”
高大喜往沙發上一坐,開玩笑似的說:“幹啥?過來看看你,看看你想怎麼樣把社會主義的國營大農業碎屍八瓣!”
賈述生吃驚了,緊走兩步,來到沙發前,瞪大眼睛問:“你的消息可真快呀,我還沒等行動,你就知道了?”
“我有內線嘛。”高大喜說,“昨天,你們一開完班子會,苗苗回家就跟我說了。述生啊,你別看著縣裏把地分給農民,包產到戶了。你知道,那農村從根兒上就是一家一戶,三畝地,老黃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咱是堂堂的國營農場,要說你過去發紅頭文件讓李開夫他們回關裏找媳婦、開發水田,當時有人反對,我就支持你,這回你可得聽我的了,千萬使不得呀!”
賈述生給兩個杯子都倒上水,自己在高大喜對麵坐下來:“我知道,王繼善沒少和你掰扯這些事兒,我也是不願意這樣做。隻是,農民已經趟出了路,有了經驗,估計問題不大。”
高大喜端起杯子,看著賈述生說:“述生,這可不是估計的。農村生產隊的老牛車能分,你說說,不要說那些飛機大炮了,就是咱們手上的這些汽車、拖拉機、聯合收割機,你說怎麼分吧?要是分不好,還不人腦子打出狗腦子呀!農村行,那是集體所有,大家同意,分就分;咱這是國家投資買的,你就敢分?”
賈述生哈哈一笑:“大喜,你想得還挺周全呢,這辦家庭農場的事兒呀,我還沒完全想好,等想好了,咱倆再細嘮。”
12
夜幕徐徐降臨了。
方春戴著老花鏡,趴在桌子上看報紙,身邊還放著一個破舊的半導體收音機。
連喜拎著鐮刀走了進來,樣子很疲憊。
方春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飯在鍋裏,新烀的茄子、土豆,碗櫃裏有炸好的雞蛋醬,你自己拿去。都當場長了,還跟個打頭的似的,下地還自己拿壟!”
“我不拿壟,這速度就上不來。我這麼哈腰噌噌噌地帶頭,情況就不一樣,今天一個人割了四畝。昨天我沒去,二畝地都不到。咱們這職工還不如前幾年了,出工不出力的問題,可真得想想辦法了。”
連喜說著話,進了裏屋。一會兒,又轉身出來,手裏拎了個新暖瓶,胳膊彎裏夾了件軍大衣。
“爸,我不在家吃了。”
看著連喜就要走出屋子,方春猶豫著,終於說出了口:“你等會兒走,你還要給她倒騰些什麼?一塊兒想好。”
連喜愣在門口,說:“爸,你說啥呀?我給誰倒騰什麼了?”
方春放下報紙,一副三年早知道的樣子:“連喜呀,你可別跟我藏貓貓玩了!你媽回來了,是不是?你前兩天從家裏拿走的鍋碗瓢盆,都是給她準備的,是不是?你說吧,農場一共才屁大個地方,哪裏藏得住個大活人?我問你,你想把她藏到什麼時候吧?”
連喜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到方春跟前,央求似的說:“爸,你既然知道了,你就見我媽一麵吧!這麼多年了,也都這把年紀了,過去的事情就扔了吧!”
“好了,好了,你別跟我說這些!”方春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她是你媽,你咋對她,那是你的事。可是,這個家是我的,戶口本上的戶主寫的是我的名字,從她走出去那天,我就沒想讓她再進來!她在我戶口本上的名字,我早就給她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