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嶺回到宿舍門口,站在門口猶豫一下,揣起信,朝大道走去。
夜幕籠罩了大地。
王大嶺向南走去,上了大道。撒眸藍蔚蔚的影子,幾對戀友散步,從遠處細瞧瞧,都不是。
王大嶺又轉身朝北麵走去,漸漸離開了場區,發現楊樹林邊上有兩個人影,停住腳步,看,聽。
29
夜色中,光榮農場場區北麵不遠處,蔣英俊和藍蔚蔚往場區走著,發現前邊有個人影兒,又轉身往北走去。
藍蔚蔚:“英俊,這紮根問題,領導讓表態呢,怎麼表呀?”
蔣英俊:“要說幹工作,我還真能煞下心來,一說紮根,我就心裏沒底,總覺著飄飄忽忽的。”
藍蔚蔚:“光飄忽不行啊,得有個態度呀……”
蔣英俊:“不知怎麼搞的,我心裏就是產生不出那種激情。”
蔣英俊話音剛落,突然,前麵不遠的山根處響起了激烈的機槍聲:突突突……哢哢哢……
隨著槍聲響,閃爍著一片火光。
藍蔚蔚緊緊抓住蔣英俊:“不好,是不是珍寶島那邊打過來了……”
蔣英俊戰戰兢兢:“可……可能……”
藍蔚蔚“媽呀”喊了一聲,再也抓不到蔣英俊了,慌成一團,癱倒在地上了。
槍聲更響了,火光更亮了。
蔣英俊拽一把藍蔚蔚沒拽動,聽到槍聲激烈,嗖地鑽進了樹林子。
王大嶺嗖嗖地跑了上來。
王大嶺跑到藍蔚蔚跟前,哈下腰去扶藍蔚蔚,說:“藍蔚蔚,別怕,有我呢!”
藍蔚蔚顫抖著問:“什麼……什麼人……打槍?”
王大嶺扶著藍蔚蔚:“不知道,走,快回分場再說!”
藍蔚蔚腿發軟地被王大嶺攙著走著:“王大嶺,是不是珍寶島那邊打過來了?”
王大嶺:“不知道呀。”
藍蔚蔚覺得怎麼也邁不動步了:“回……回分場行嗎?”
王大嶺:“回去看看場裏怎麼安排的呀。”
王大嶺看看藍蔚蔚,哈下腰背起藍蔚蔚就往分場跑。
女宿舍門口,一位女知青問:“王大嶺,你們這是幹什麼?怎麼嚇這樣啊?”
藍蔚蔚:“槍……槍……響……”
女知青:“哎呀,部隊農場搞軍事演習。王大嶺,剛才,武裝基幹民兵緊急集合去觀摩,你沒去呀?”
王大嶺放下藍蔚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尷尬地笑了。
30
天已經漆黑漆黑,女知青宿舍裏,知青們都入睡了。
藍蔚蔚脫衣服進了被窩,閉上眼睛,沉靜了一會兒,從兜裏掏出了王大嶺給她的信。
特鏡:信封,發信地址:上海市黃浦區解放路58弄39號。
藍蔚蔚拆開看信。
畫外音:媽媽想念的蔚蔚:5日的來信收到了,你信裏說有兩個男孩子追求你,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看法是,那個叫王大嶺的東北知青出身好,根紅苗壯,有前途,這倒是個好條件。不過,蔣英俊的爸爸原是咱上海市的農牧漁業廳廳長,聽說要把蔣英俊調到新區農場來,和他交朋友,你也可以……
藍蔚蔚看著,漸漸閉上了眼睛。
女知青們嬉鬧著。
31
魏曉蘭的辦公室布置得充滿了時代氣息。
魏曉蘭拿著電話,生氣地大聲說:“……怎麼,賈述生、高大喜這幫人偷著幫藍蔚蔚接壟?你還說不清什麼問題?!這不明擺著是和我們爭奪青年一代嘛,這叫人還在,心不死!周德富,你這個人哪,一天就知道瞎吵吵,腦袋不清醒,記著,要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大批判開路,把賈述生一夥的氣焰打下去!”
她說完“咣”地撂了電話。
電話鈴又響了。
魏曉蘭接起電話:“方主任,你說吧,什麼?知青用竹條支了周主任家大鵝的嘴?查查,這裏有沒有別有用心的,查出來,大批判開路……什麼,怎麼搞的,怎麼直屬分場和六分場淨出怪事呢!”
32
光榮農場六分場門前的花壇前,九歲的連喜渾身是土和汙垢,坐在花壇的水泥座上,腳邊趴了一條亂蓬蓬的灰毛小狗。
顯得孤獨和無聊的連喜把一塊藍色玻璃片放在眼前。他透過玻璃去看遠處的景物,在孩子的視野裏,遠處的一切景象都蒙上了灰冷的藍色,甚至連天上的太陽都變得發紫、發黑。
在藍色基調的視野中,一輛拖著長長塵土的吉普車由遠而近,駛過花壇,車上魏曉蘭的身影在連喜麵前一閃而過。
“媽媽。”連喜大聲呼喊,扔掉手中的玻璃片,同灰毛小狗一起追逐轉彎的吉普車。
吉普車停在方春家門前,身披軍大衣的魏曉蘭跨下車,聽見連喜的喊聲,停住腳步,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
跳躍著奔來的連喜撲到魏曉蘭懷裏。魏曉蘭把撲奔過來的小灰狗扒拉到一邊去,拉著連喜,上下打量著說:“怎麼弄得像個小野孩子似的,你爸呢?”
連喜把手往屋裏一指,說:“在屋裏做飯呢。”
魏曉蘭扭頭對車上的司機說:“把車開到直屬分場革委會去,我讓方主任在小食堂給你安排飯菜了。”轉身牽著連喜的手進屋了,“看我不跟你爸算賬,讓你整天在外麵野跑。”
33
方春正蹲在地上往灶坑裏一叉子一叉子地續豆秸,聽見門響,頭也沒回地說:“你還不快點進屋洗臉,等會兒,你媽這個老妖婆子回來了,連我都得跟你一起挨罵。”一轉身,看見橫眉立目的魏曉蘭,馬上扔掉叉子,站起身,不自然地笑著說:“回來了,咋沒聽見車響?”
魏曉蘭哼了一聲,開門走進臥室,在裏屋喊道:“老方,給我用臉盆端點水來,我洗洗臉!”
方春在外麵說:“來嘍。”從架子上拿下臉盆,舀了一瓢涼水,端進來放在洗臉架上。
魏曉蘭脫掉上衣,用手試了試:“老方,水涼,兌點兒熱水。”
方春端來暖瓶,邊往裏倒邊試著說:“你呀,官兒當大了,長嬌毛了,天也不冷,還得兌熱水。”
魏曉蘭不高興的樣子:“涼水洗臉行,洗腳能舒服嗎?我這洗完臉再用它洗腳,夠照顧你的了,還不覺著呢。”
方春瞧一眼魏曉蘭,沒吱聲,拎著暖瓶回廚房了。
魏曉蘭洗完臉,把臉盆放在炕邊,坐在炕沿上洗腳,衝門外問:“老方,紀念大會安排得怎麼樣了?”
方春說:“等我把飯弄好了,邊吃邊向你彙報。”
方春哈腰去魏曉蘭腳下端洗腳水盆。
34
傍晚,方春家。
王俊俊見門開著,徑直走進了臥室。方春端著洗腳盆剛離開地麵,還沒直起腰來。
魏曉蘭看王俊俊進來了,有些不大自然。
連喜在桌前先說了話:“王老師好!”
魏曉蘭說:“俊俊來了!你看我們家方春,老了老了,對我格外好起來了,我不讓他倒這洗腳水,他硬搶著去倒。”
連喜在桌旁削鉛筆:“媽,你倆也沒搶呀!”
魏曉蘭搶白連喜:“亂插大人的話!”
方春端著洗腳盆尷尬地苦笑著往外走,說:“王俊俊,你坐,屋裏坐。”
王俊俊也覺得尷尬,坐在了炕沿上。
魏曉蘭臉上表現得不太高興:“王俊俊,你有事兒?”
王俊俊:“這些日子,連喜總是遲到,學習成績明顯下降,我不知道魏主任回來,是想來找連喜到我那裏補補課。”
方春倒完水進來:“王老師,連喜又讓你操心了。”
魏曉蘭臉上堆笑:“王俊俊,我上次回來看連喜的成績單挺不錯,方春沒少和我說多虧你照顧他,這成績落下來了可不好。去吧,以後我好好謝你。”
魏曉蘭對連喜:“連喜,快跟你王老師去吧。”
方春:“連喜還沒吃飯呢。”
王俊俊:“我從學校過來,也沒吃呢,讓連喜到我家吃吧。”
方春:“這多不好意思呀。”
魏曉蘭:“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王俊俊又不是外人,我正要批兩份文件。”
王俊俊瞧一眼魏曉蘭,拉著連喜的手要走,連喜背起書包,跟著往外走去。
方春站在門口把著門框,看著王俊俊拉著連喜的手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嘿,什麼事兒呀,當媽的不像個媽樣兒,不當媽的倒像個媽樣兒。”
35
方春拉上了窗戶旁的窗簾,和魏曉蘭各躺進了自己被窩裏。
方春要關燈,魏曉蘭有心事的樣子瞧著房梁,一轉臉:“關燈幹什麼?”
方春忙縮回手。
方春側身看看掛鍾:“喲,連喜怎麼還不回來呀?”
魏曉蘭漫不經心地說:“讓他在王俊俊家睡吧!”
方春:“我去把連喜接回來。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近乎近乎,要不,慢慢地就和咱們感情疏遠了。”
魏曉蘭:“這玩意兒,遠近能怎麼的,你還以為是舊社會養兒防老呢!現在是革命年代,靠的是新社會,靠的是共產黨!”
方春:“那,有個大病小災的,也得身邊有個親人照顧。”
魏曉蘭:“你這個人哪,就是小農意識,你沒聽那歌裏都唱:祖國處處是親人嘛。”
方春停了一會兒:“行了,行了,我說不過你,不說這個了。喂,我說曉蘭,那天,二妮來咱家,碰上王俊俊來給連喜補課,對我說:王俊俊對連喜那麼好,連喜見著王俊俊也這麼親,幹脆讓連喜認王俊俊個幹媽吧,咱倆一個場主任,一個分場主任,都這麼忙,這樣照顧起來就更順茬了。”
魏曉蘭一斜臉:“你怎麼說?”
方春說:“我說,這得和連喜他媽商量商量。”
魏曉蘭:“看來,盡管咱倆是夫妻,你還有點兒上下級觀念。二妮說的這玩意兒,有點兒覺悟的人一聽就庸俗,還認幹媽,我就是濕媽唄,虧著連喜大了,要是不懂事兒時候就認這玩意兒,幹媽濕媽的,後邊都有個媽,還不在孩子腦袋裏整亂套了?!別讓連喜弄不清誰是他真媽了呀!”
方春瞧一眼魏曉蘭,心裏憋住的悶氣兒倒不出來,臉有些紅了,沒好氣地一骨碌坐起來穿衣服。
魏曉蘭坐起來:“這是要幹什麼去?”
方春賭氣地說:“我接連喜他回來,別真幹媽幹媽的叫上了。”
魏曉蘭嘿嘿一笑:“醉翁之意不在酒,我這是不讓你關燈你發泄呢。”
方春不吱聲,氣呼呼地穿好衣服,穿上鞋,剛要出門,又回頭轉身走到桌子前,把台燈打開,走到廚房時,把廚房裏的燈也打開,氣呼呼地走了。
36
一棟平房的把頭一家。
屋裏燈亮著。
方春走進院子,靠近窗戶透過玻璃一看,王俊俊正給連喜講著什麼。
37
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六分場俱樂部走去。
掛有“開發建設北大荒十周年慶典大會”的會額左右,各有一幅大字標語,左側是,紀念開荒建點十周年,不忘步步艱辛;右側為,狠抓階級鬥爭不放鬆,將革命進行到底。主席台正中天幕上,十麵紅旗簇擁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
會場中,以生產隊為方陣的知青隊伍,群情激奮,拉歌比賽,鏖戰正酣。王大嶺站起身,聲音響亮地起頭:“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預備--唱!”
隨著歌聲,魏曉蘭、方春步入會場,到主席台上就坐。
藍蔚蔚和袁喜娣坐在一起,袁喜娣遞給藍蔚蔚一張報紙:北大荒報。
歌聲剛落,王大嶺就高喊:“革命歌曲大家唱。”底下接:“男生唱完女生唱。”王大嶺看著藍蔚蔚喊叫:“一、二、三、四、五。”底下接:“我們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著急。”
在掌聲和笑聲中,藍蔚蔚大大方方起身,起頭唱道:“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旁邊的王大嶺帶著複雜的目光看著這一切。
魏曉蘭抬腕看了看手表,對方春說:“薑苗苗呢?”
方春說:“又請假了,說去總場政治處有事。”
魏曉蘭一笑,說:“不在也好,開始吧。”
方春起身,走到麥克風前,敲敲麥克,清清喉嚨,朗聲宣布:“同誌們,無產階級革命派戰友們,光榮農場六分場紀念北大荒開發建設十周年慶典大會,現在開始開會。”
看著台下肅靜了,方春話鋒一轉,說:“根據總場革委會的布置,我們今天的紀念大會也是以大批判開路。上掛下聯,重點批判賈述生、高大喜種地由民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妄圖把北大荒變成小江南的反革命罪行。第一個發言的是革命小將,省城下鄉知識青年王大嶺。”
王大嶺手拿講演稿走上台來。
方春對著麥克大聲喊道:“將批鬥對象押上來!”
眾人目光投向門口,在手持鋼槍的民兵押解下,掛著大牌子的賈述生、高大喜、王繼善、李開夫進入會場。
口號中,薑苗苗手捧一份文件,走上台來,對坐在主席台上的魏曉蘭說:“魏主任,農墾部革委會文件,局裏請你盡快公布。”
魏曉蘭低頭看了一眼,說:“部革委會什麼文件,我怎麼不知道?”
薑苗苗說:“剛到。政治處通知我去拿的,你讀著不舒服,我念也行。”
薑苗苗推開方春,拿過麥克風,朗聲說道:“同誌們,現在宣讀剛剛收到的農墾部革命委員會文件。”
台下變得異常安靜,薑苗苗清了清喉嚨,一字一板地大聲朗讀:
農墾部革命委員會文件
(墾發字六八第二十一號)
光榮農場革委會:
根據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最新指示,適應國際階級鬥爭的新需要,部革委會研究決定,將你場渠首以下五百萬畝荒地和已經開墾的熟地全部改造成為稻田,建設北大荒墾區的高產糧食作物生產基地,變成塞北小江南。根據有關領導同誌提議,水田開發成立專門指揮部,由具有這方麵工作經驗的賈述生、高大喜同誌負責……”
文件讀到這裏,台下亂了套,首先是以張愛寶為首的老職工方陣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繼而,全場掌聲經久不息。
高大喜把頭上的高帽、脖子上的牌子往地上一扔,向著台上一舉拳頭,大聲喊著:“我高大喜不是走資派,是革命派,是英雄派……”跑出了會場。
李開夫流著眼淚,呆住了,王繼善一下子坐在地上。
賈述生慢慢走上台,接過薑苗苗手中的文件,仔細看了看,把高帽牌子摘下來,端端正正地擺在不知所措的魏曉蘭、方春麵前,對視半晌,鞠個躬,又轉身,向台下靜等他說話的群眾,深深地鞠了個躬,轉身就走。
王大嶺走向魏曉蘭,俯身請示什麼,魏曉蘭不耐煩地一擺手。
台下的蔣英俊一拉藍蔚蔚,不屑地說:“走,像趕大集的。”
38
高大喜狂喜地衝進屋子,奔到寫字桌邊,抓起上麵的酒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高舉雙手大喊:“我高大喜不是走資派,是革命派,英雄派!”
猛一回頭,看見站在門邊的小穎。高大喜大跨步上前,高舉小穎,就地轉了個大圈,語不成聲地說:“你爸不是走資派,是革命派、英--雄--派。”
李開夫、王繼善奔了進來。
李開夫說:“喝酒、喝酒,肚子裏的惡氣總算出來了,你王村頭不再是日本特務了。我李開夫也不是什麼國民黨殘渣餘孽了。我們都和高場長、賈書記一樣,是革命派,是地道的革命派呀!”
王繼善說:“高場長,賈書記呢?”
39
虎頭山下的馬春霞墳前。
東方露出了一抹曙色,一堆篝火映照著賈述生那堅毅的臉龐,跳動的火焰下賈述生那飽經滄桑的臉。(畫外音:春霞,聽到了嗎?平反了,我平反了!水稻平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