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皮麵向賈述生敬個軍禮說:“賈書記,我們十萬複轉官兵和六萬山東支邊青年開進北大荒,這是遇到的第一個艱難險阻。席皮向你宣誓:保證完成任務!我請求,明年水稻豐收時,我第一個開鐮刀剪彩,也算是組織上對我的獎賞!”
誰都知道,把鋼絲牽引繩掛在拖拉機掛鉤上,要把腦袋浸沒在泥水裏,剛才趟過的地方,泛出的一陣陣糜爛味還嗆鼻子,這裏,還不同在清水河裏紮猛子,可以換氣,再說泥水又涼,作為在山東長大的席皮來說,比剛才自己打頭用人繩把王俊俊牽上來還難,確實是一個更艱險、更艱難的硬任務!他要給二妮做個榜樣,我席皮在抗美援朝戰場上不如賈述生、高大喜,如今在這北大荒的戰場上要做個不亞於他們的新英雄!
羅益友搶上來說:“賈書記,我去吧!我是老北大荒人,抗凍呀!”
高大喜搶著說:“賈書記,要不我去吧?”
……
一時間,有十多人要替換席皮。席皮一挺胸舉起手:“賈書記,請批準我的請求吧!”
賈述生眼眶濕了,一揚臉說:“同誌們,誰也不要去了,還是讓席皮去吧,他剛才趟了一趟,有經驗了。”
席皮高興地握著賈述生的手說:“謝謝組織給我這次立功的機會!”然後回頭又握著二妮的手說:“二妮,也請你支持我做一個見義勇為的丈夫!做一個開發北大荒的新英雄!”
二妮一甩手,嬌媚地一瞪眼珠子:“什麼丈夫丈夫的,你是誰的丈夫?!還沒結婚呢!”
“哎呀呀!不是快了嘛!”席皮笑嘻嘻地說,“好,前麵再加三個字:未來的丈夫!行吧?”
在場的人哄地一聲笑了。
伴著一股股涼風,方春早已指揮兩台拖拉機開到了泥塘岸邊,兩根長長的鋼絲牽引繩也早已係牢等待了。
席皮向大家擺擺手,兩隻胳膊夾著兩條有環扣的鋼絲牽引繩,大步地趟進了鬼沼裏,像英勇的解放軍戰士夾著兩根爆破筒衝向敵人的堡壘一樣,無畏而豪邁。他越走越深,每邁出一步,身子都要傾斜一下使勁兒拔腳,每拔一次腳,都翻起一層黑黑的渾濁的泥水,隨著每層黑黑的泥水翻起,噴散出一股直嗆肺管子的泥臭味。
席皮沿著去時的路線慢慢地走,到了陷進鬼沼的拖拉機跟前,酒勁兒也上來了,還真沒覺得怎麼涼。他倚著拖拉機喘息一下,胳膊使勁兒夾住鋼絲繩,憋住呼吸,猛一縮蹲身子,沒進了泥水裏。他摸呀摸呀,身子讓鋼絲繩拽得行動不方便,終於摸著掛鉤了,可是掛鉤上滿是亂草根。他用手扒拉掉,好不容易把夾在右胳膊裏的鋼絲繩掛上了,等他要掛左胳膊上的鋼絲繩的時候,一股窒息的感覺衝滿了胸腔,再也堅持不住了。他用手使勁兒推一把車廂,一縱身躥了上來,使勁兒呼吸著空氣,直覺得氣透不進去,用手一摳,鼻子眼裏塞滿了爛泥和細草根,這一摳,呼吸暢通了,憋紅了的臉漸漸緩了過來。
岸邊上一陣掌聲,接著一陣加油聲。
賈述生用雙手拱成小喇叭大聲問:“席皮,掛上了沒有?”
微微的酒勁兒激發出的熱量,已經禁不住冰冷泥水的侵襲。席皮牙床抖顫,嘴唇發紫,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他瞧著岸上的人們笑笑,極力搜尋著二妮,看見了,看見了,二妮正在賈述生和高大喜兩個人身後往這裏看呢。他使勁兒倚住拖拉機笑笑,這笑是衝二妮笑的,笑得那麼殷切,那麼親昵,那麼美好。他仿佛看見二妮也在衝著自己微笑,使勁兒一下子運足所剩無幾的力氣,憋足氣,一縮身又鑽進泥水裏。摸住掛鉤的時候,往上套這第二根鋼絲繩套口,套上後,覺得兩個套口掛在一個掛鉤上怕掛不牢,又使足力氣壓了壓。這一口氣憋得差不多了,又一推拖拉機往上一縱身,一個腦袋現出了水麵。
岸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歡呼聲。多少人一起跳躍著喊問:“掛--上--了--沒--有?”
席皮舉起手來伸出大拇指。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賈述生喊:“席皮,快--上來--,快--上來吧--”
賈述生邊喊邊脫下自己的衣服和褲子,隻剩線衣線褲了,等席皮一上岸就給他穿上。高大喜也脫下了衣服來,嘴裏自言自語地說著,讓席皮多穿一套,暖和暖和。王繼善打開了酒壺蓋,等席皮一上岸就給他遞過去。二妮呢,激動與驕傲交織在一起,心潮澎湃起來。此時,她心裏隻裝著一個值得驕傲的席皮。她從賈述生和高大喜的身後擠到了最前麵,隻要席皮一上岸,她就不顧什麼泥水呀,使勁兒親他一口,去溫暖他的唇,溫暖他顫抖的身體,溫暖他驕傲的心。她有把握,大家的掌聲、讚揚聲,包括賈書記、高場長的衣服,連王繼善的六十度老白幹也算在內,都比不了自己的溫存愛撫,隻有自己的溫柔能盡快溫暖席皮那被冰冷的身心。
席皮忍著寒戰,舉起雙手向大家致意,漸漸向回走來,他艱難地走著,隻覺得比來時邁步還困難,腳每拔出一步,都覺得泥水底層有無數隻手在往泥潭深處拽著他。走啊走啊,一步一步地艱難地走著。不知誰一帶頭,岸上的人群裏合著他的艱難的步履,拍起了有節奏的巴掌,還異口同聲地喊著:“席--皮--加--油--席--皮--加--油--”席皮聽著岸上拖拉機的轟鳴聲,他發現,兩台拖拉機一前進,鋼絲繩拉直了,心裏明白,這是讓他扶著鋼絲繩往回來。他忍著、咬著牙,瞧著岸上歡迎他的熱烈場麵,特別是看見二妮站在人群最前麵,舉起雙手來剛要歡呼致意,隻覺得身子慢慢在往下陷,腳怎麼也拔不動了。他去抓鋼絲繩,雙手顫得一點兒也不聽使喚,慢慢地,肩沒進了水裏,脖子沒進了水裏,下頦沒進了水,嘴也沒進了水裏……
啊,他陷進鬼沼了!當他的頭頂沒進水裏時,岸上傳出了驚天動地的狂喊:“席--皮--席--皮--”
“不好,跟我來!”賈述生驚叫一聲,又大聲囑咐一句,扯住高大喜的手,高大喜又扯住方春的手,方春又扯住王繼善……這樣一個扯一個,一道人鏈緊把著鋼絲繩迅速地向席皮陷落處延伸而去。賈述生一到席皮的落陷處,迅速地瞧一眼高大喜、方春,喊了聲“預備--起--”一個猛子紮下去。他伸手摸時,在膝蓋處抓住一把頭發,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身子直往下陷,他心裏明白,要不是與高大喜等扯著手,其他人要不是緊抓著鋼絲繩,肯定也要深陷下去。原來這是個小旋渦醬缸,席皮兩次下去時,是擦著邊兒過去的,這次回來因疲勞、寒戰,偏了腳步,又沒抓住鋼絲繩,便深陷了下去。他鬆鬆手,拽住一大把頭發,憋住氣,使足勁兒往上一躥,把席皮從泥缸裏拽了出來。他腦袋一露出水麵,一手把緊鋼絲繩,一手把席皮撩到背上,喊一聲“退”,人鏈兒迅速地向岸上縮去。
賈述生隻覺得喘不過氣來,知道鼻子眼裏塞滿了泥,張開嘴深吸口氣,唇上的泥水立即沾滿牙床,一閉嘴,又沾到了舌上。苦澀和腥臭使他幾次差點兒吐出來,強忍著喊:“席皮,醒醒,醒醒呀,快到岸了!”他上岸後,羅益友迅速把席皮從背上接下來,把他平放在了已鋪好的衣服上。
“席皮!席皮……”馮二妮跪在地上搖晃著席皮的一隻胳膊哭著喊,喊了幾聲不見席皮應聲,她輕輕抹去席皮臉上、唇上的泥水,失聲大哭起來:“席--皮呀席皮……你倒說話呀,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再不說是你的對象了,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媳婦呀!你睜開眼看看我呀……睜開眼看看我……”
賈述生、高大喜都低著頭簌簌地掉起眼淚來。
馮二妮的哭聲和眾人輕輕的哭泣聲混在一起,在涼颼颼的秋風裏震撼著茫茫的北大荒,撕碎了人們的心。
王俊俊先是抽泣著,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到席皮的身上,和馮二妮一起號啕大哭起來。
“席皮!席皮……”馮二妮跪在地上哭著、喊著,抹去席皮臉上、唇上的泥水,聲嘶力竭地叫:“席皮,席皮,你睜開眼睛,你睜開眼睛,我是二妮……”
席皮艱難地睜了一下眼睛,斷斷續續地說了聲:“別親,太臭了。”腦袋一歪不動了。
馮二妮一扒席皮的眼皮,發現眼珠子不動了,發瘋一樣地大喊一聲:“席皮,我的好丈夫啊,我真後悔,真後悔沒讓你親一口啊……”爬到席皮身上,狂吻起來。
賈述生擦擦眼淚說:“高場長,你負責指揮兩台拖拉機把陷進泥水的拖拉機拽上來,按計劃安排生產;方副場長,你坐那輛沒開過來的拖拉機回分場,換上汽車立即趕到場部,到小郵電所給席皮母親拍個加急電報,請她老人家速來;薑副場長也跟你一起,從三隊抽出一定力量立即搶修斷橋,要抓緊修鋪好,能達到過人就行,以便運給養,機車上凍以後從冰河上開回去;我負責安排席皮的屍體,想法從泥塘河裏趟出一條路來……”他心中暗想,幸虧把女宿舍的幾架帳篷先運了過來,要不,可就有大難題了。
高大喜、方春和薑苗苗應聲走了。賈述生和羅益友留下,一邊安慰馮二妮,一邊給席皮擦脖子、手上的泥水。馮二妮不聽勸,一個勁兒地號啕大哭:“席皮呀,我的席皮,和你開玩笑,你別當真呀,我是你的對象,我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媳婦呀……是……你……媳婦……呀……我對不起你呀……”
眾人跟著痛哭失聲。
痛哭中,薑苗苗抬起頭,望著遼闊的荒原,唱起《北大荒人的歌》:
第一眼看到你,
愛的熱流就湧出心底。
站在莽原上呼喊,
北大荒啊,我愛你,
愛你那廣袤的沃野,
愛你那豪放的風姿。
啊,北大荒,我的北大荒,
我把一切都獻給了你。
北大荒的風風雨雨,
我們同甘共苦在一起,
一起分享春風的愛撫,
一起經受風雪的洗禮。
你為我的命運焦慮,
我為你的收獲歡喜。
啊,北大荒,我的北大荒,
我把一切都獻給了你。
你的果實裏有我的生命,
你的江河裏有我的血液。
即使明朝我逝去,
也要長眠在你的懷抱裏。
即便明朝我逝去,
也要長眠在你的懷抱裏。
畫麵在歌聲中疊化:席皮的平躺著的身體;荒原;白樺林;五花山;席皮平躺在棺材裏的身體。此時的席皮已身著尉官軍服,胸前掛著勳章。
17
人們在虎頭山下擺設了席皮的靈堂。
鬆樹枝、樺樹枝搭起的靈堂裏,各種荒原野花紮成的花圈簇擁著鬆木釘成的棺木。
右臂紮黑紗、胸戴白花的賈述生和腰紮孝帶的馮二妮扶著麵無表情的席媽媽慢慢走過來,走向靈堂。
所有的人都紮著白孝帶。
臂紮黑紗的高大喜迎著席媽媽走上去,帶哭的聲音說:“席大媽,席皮他……”
席媽媽一把推開高大喜,扒拉開賈述生和馮二妮的手,自己硬挺著走到席皮的棺木前。
席媽媽左手扶著棺木,右手伸進去,輕輕地撫摸著席皮的臉,撫摸著,撫摸著,突然間,起手給了席皮一個耳光。
眾人全部愣住了。
席媽媽全身顫抖,手指著席皮:“你,你個不講信用的東西,我不是告訴你先忠後孝嗎?我讓你回家相媳婦,你就是不回去!這回,你,你算是斷了我席家的香火了。”
席媽媽說完,轉身就走。
高大喜快走兩步,追上席媽媽說:“席大媽,席皮是為搶救國家財產壯烈犧牲的,上級已追認他是烈士。”
席媽媽看了高大喜一眼,繼續往前走。
賈述生搶到前麵,雙膝跪倒,悲痛而堅定地說:“席媽媽,我就是席皮,我是您親兒子。”
馮二妮跪倒在席媽媽腳下:“媽媽,席皮走了,我還是您的媳婦。”
高大喜跪下了。
方春跪下了。
王俊俊跪下了。
薑苗苗跪下了。
幾百人都跪下了。
“席媽媽,我們都是您的親兒子。”
“媽媽,我們都是您的親媳婦。”
席皮媽媽眼望著跪倒的人群,一手摸著馮二妮,一手扶著賈述生,眼淚奪眶而出,悲愴地大喊一聲:“啊?你們都是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