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小心有野獸!小心……”方春嗆得喘不過氣來了,跌撞著推開門,一頭栽到了門口的地上。

“救火呀,不好了!”

“方場長的馬架子著火了!”

……

10

遮風不擋雨的集訓大廳,裏外擠得滿滿的,還有好些人就搬了個馬紮坐在棚廈外麵,主席台的橫額上寫著“開荒祝捷大會”。高大喜站在台上說:“沒來的,請舉手!”台下哄的一聲笑了。高大喜自己也笑了,說:“沒有舉手的?那就是都來了。都來了好,開會。現在我宣布,光榮農場開荒祝捷大會,現在開始!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黨委書記賈述生同誌講話。”

賈述生捧著一遝子講稿走上台來,把稿子往桌麵上一丟,揮手示意掌聲停止,清了清喉嚨,朗聲說:“我看,還是不用照稿念了吧,反正都是自己人,說錯了也沒啥大關係。”

台下又是一陣哄笑聲。

賈述生笑著說:“我先說第一件事,那就是,咱們的開荒大會戰,會戰得不錯呀。春天場部給咱定了十萬畝的指標,後來,咱們高場長又爭來了十萬畝。開始,我還擔心完不成,你們知道,這時間太短了,一共還不到四個月,昨天一量啊,你們猜咋的,二十萬零一畝。整整二十萬零一畝,咱們超額了,超額了!”

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說大家鼓掌,就為這一畝使勁地鼓,一畝也是超額呀!好像打仗似的,一個山頭丟了,那也不行啊。你們大家說,是不是?”

台下響雷一樣的聲音:“是!”

“還像吳局長給概括的那樣,當年,在陝甘寧邊區,我們創造了南泥灣精神,現在,我們又創造了北大荒精神!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我要提個新名詞,那就是南泥灣精神滋潤了北大荒人。同誌們,我們是第一代北大荒人哪!北大荒人是我們,我們就是北大荒人!”

台下又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掌聲。

賈述生的聲音沉重下來:“為啥要提個北大荒人呢,我為這事兒琢磨了很長時間。我們從哪兒來的都有,穿黃棉襖,穿黑棉襖的,吃湖南辣椒的,卷山東煎餅的,光著腳丫跟著共產黨走的,打國民黨軍隊裏起義過來的,還包括一些從城裏來的,犯過一些錯誤的……”

賈述生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反正是來自五湖四海,啥人都有。可是不管你是誰,一踏上北大荒這個大荒原,過去的那頁就定住了,翻過去了,什麼國民黨漏子,什麼右派分子,再也不提了,統統地不提了。我們這裏隻有一個講法,那就是北大荒人,大家都是共和國大糧倉的開發者,建設者,一句話--都是北大荒人!”

台下的掌聲更熱烈,更持久。

方春捅了一下身邊的魏曉蘭說:“你看看,他又仰臉吹喇叭起高調了。北大荒人是個啥呀,是無產階級還是貧下中農?一點階級立場都沒有!再說,這荒人荒人的多難聽!”

魏曉蘭:“就是啊,荒人,怎麼不叫野人呢!”

賈述生的聲音又提高起來:“我聽說,咱們這裏有些人因為曆史上或家庭裏有點問題,像李開夫吧,不少人都知道,他在戰場上立過戰功,可是就因為被國民黨抓過壯丁,是起義過來的,有的姑娘就覺著別扭。我說,也不能不找對象呀!這咋能行?這事兒,組織得管。部長說過了,讓咱們兩年之內就得把北大荒鬧騰得狗咬、雞叫、孩子哭。吳局長也經常講。我再補充一句,不能在北大荒上有狗咬、雞叫、孩子哭就行了,得消滅光棍漢,家家都狗咬、雞叫、孩子哭!隻要對北大荒建設有利的,你們就放手去幹。你們想,沒有老婆,哪裏來的孩子,就是不利!”

台下一陣哄笑聲,馮二妮轉過頭來對後排的李開夫說:“你看,說你呢!”李開夫回答:“賈書記要早這麼說呀,說不定你就是李馮氏了呢。”馮二妮說:“瞧你那德性,就應該讓你打一輩子光棍!”

賈述生笑著說:“我們幾個當場長的一合計,就決定起草一份文件,是給那些準備在農場以外找對象的人寫的。有這份文件哪,再找不著對象,那你可別怪領導上不關心了。來,薑場長,你把那份文件給大夥兒念念。”

薑苗苗走到主席台前,雙手拿著稿紙,鄭重地宣讀:

中共光榮農場六分場委員會關於職工選偶問題的決定

一九五八年第一號

各生產隊支部,各直屬單位:

為了穩定和擴大職工隊伍,盡快形成居住和開發規模,根據黨的“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的政策,場黨委研究決定:

一、凡是農場職工,在選擇配偶時,可以不分家庭出身和是否有曆史問題,隻要願意來北大荒,不反黨,不反社會主義,場黨委都歡迎和接收;

二、有意回原籍老家選擇配偶的,隻要能確定關係,可以給半個月假期,除報銷往返路費之外,還負責報銷女方單程路費;

三、凡是確定配偶關係的,可以直接在原籍辦理遷移戶口和糧食關係,從遷移之日起,即視為農場職工,按日薪月累式計算發工資。

特此通知

台下掌聲響成一片。掌聲沒完,台下的張清海站了起來,向台上揚著手說:“賈書記,我是三隊的張清海,原來在北京一個學校教書,也是我覺悟不高,犯了錯誤,到北大荒來接受改造。前幾天,家裏來封電報,說我母親病危,我心急火燎地趕回去一看,原來是給我介紹對象,女方的父親也是個右派,還挺有名的。我哪兒敢要哇,借著上廁所的工夫腳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連長袖衣服都沒敢回去穿,一路上凍得直哆嗦。現在,我心裏有底了,我先掛個號,農場的鴛鴦房一定給我留一間……”

周圍哄地一聲大笑起來。

張清海很是嚴肅地看著四周說:“笑什麼,我說錯了怎麼的?本來就是鴛鴦房嗎!”

賈述生笑著說:“好,你們別笑,叫鴛鴦房還真挺有味兒。張清海,你先坐下,這房子,我一定給你留一間。說到房子,我想到了一件事兒,就是這防寒和防獸的問題。冬天馬上就到了,這防寒、防獸在北大荒可是頭等大事。吳局長建議給新宿舍裝個門鬥,裏麵放個尿桶,夜裏,誰也不準到外邊去上廁所,在門鬥裏撒尿,既凍不著也讓野獸咬不著。至於這鴛鴦房裏麵的解手問題,你們就自己安排了。”

下麵哄地又笑了。

賈述生說:“笑什麼笑,你們就是善於想像。”

“轟”地一聲,全場更是嘩然了。

11

夜幕徐徐落下,魏曉蘭來到了方春住的馬架子裏,倆人盡情地談著。

“笑、笑、笑,一個個跟喝了傻老婆尿似的,就知道笑,也不知道吧嗒吧嗒嘴,品品裏麵的滋味。這些沒啥文化的人哪,你拿他就是沒轍。”方春比比畫畫地對著魏曉蘭說。

“我的場長,你有文化,你水平高,你對我說說,賈書記的報告裏麵,都有什麼滋味?”魏曉蘭笑著問方春。

“裏麵的滋味,多著呢。”方春停住踱步,乜斜著眼睛看著魏曉蘭說,“我說小魏,你看人家席皮他們,多近乎!還有張愛寶,秦小琪,周德富和黃瑛那幾對,哪一個不是親親熱熱的,誰像咱倆呀!今天開會,要不是我厚著臉皮要坐到你身邊,你還恨不得要離我八丈遠。這是何苦呢!你說先立業後成家,在大家夥麵前,先不公開咱倆的事,防著到時候我幫你說話張不開嘴,我都同意了。可是在沒人的時候,咱倆也得近乎近乎啊,你說是不是?”

“誰不讓你近乎了!可咱們也不能像席皮他們那樣庸俗惡心哪,動不動就要親嘴啥的,一看就是個沒文化的。”

“那有文化的該咋辦呢?”方春覺得奇怪了。

“有文化的就不親嘴,握手。你看人家蘇聯老大哥,一見麵,先握手,那多帶勁。親嘴會得傳染病,國外早就不流行了,現在流行的是握手。握手才高級哪,又文明,又講衛生。”

“我咋沒聽說呢?”方春說,“前幾天還看了個蘇聯電影呢,叫《伊凡從軍記》,那裏麵的人相親相愛也是摟著抱著的親啊親的。”

“你那是老片子,新片子裏就沒了。哎,老方,今天的會一開,我感到你更是個牌位了。”

“這是怎麼說,我怎麼就沒這個感覺呢?”

“也許你習慣了唄!你看這麼大個會,高場長主持,賈書記作報告,薑場長宣讀文件,就是沒你的事兒。你說,一年裏,這樣的大會能開幾次,讓全場職工看著,你在班子裏一定說了不算,放個屁都不帶響的。”

“啊,你說這個呀,這你可冤枉賈書記了,他本來讓我宣讀文件的,我不幹,這才輪到薑苗苗,不然,哪兒有她的事!”

“你這個傻瓜,你為啥不幹呢?”

“唉,還不是為了挨著你多坐一會兒嘛!要是上台講話,不就得坐到前邊去了。還有,我對這個文件也不感冒,還是讓他們去念罷!”

“你有啥不感冒的,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那你得讓我抱抱,哪怕是親親腦門兒也行!”

“你看你,還說自己有文化呢,連這個都不懂,全身器官是連著的,親了頭,細菌也會從頭上傳過來的。有一種細菌最可怕了,看不見,摸不著,一親哪,它就跑出來了,先進毛孔,再到肺裏,再到血裏,一下子使人腰粗了,屁股大了,走起路來一拽一拽的像鴨子,難看死了,蘇聯的那些馬達姆不就是這樣的?要不蘇聯現在就流行握手了呢!”

12

驕陽如火,北大荒第一次迎來了豐收的喜悅。

牽引式康拜因行駛在麥田裏,就好像軍艦航行在大海裏一樣氣魄。

賈述生手拿鐮刀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把身後背著的草帽轉過來,戴到頭上,快步走到揮舞著小鐮刀的隊伍裏。

直腰擦汗的黃瑛順手把幾粒麥子放在嘴裏嚼著,衝著走過來的賈述生大聲說道:“賈書記,你可得安排個好人管食堂啊!”

賈述生說:“怎麼了,這兩天的夥食大家不滿意?”

黃瑛說:“不是的。你看這生荒地上的頭茬麥子,筋性多大呀,噴香噴香的,要是蒸成大饅頭,就得控製點兒,要不然,還不得撐個好歹的!”

“嗬,你淨想著吃,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小饞貓呢!”賈述生往前一指說,“黃瑛,別想著吃了,你都‘打狼’了。”

黃瑛揮著鐮刀先比畫一下自己割的麥茬,又比畫一下左右鄰居的,說:“你看我是咋割的,他們是咋割的。”

賈述生細細一瞧,黃瑛割的這條趟子上麥茬齊刷刷的,丟穗很少,附近幾條壟,茬高茬低不說,穗還丟得不少。

“喂--同誌們,停一停!”賈述生用手圈成喇叭喊,“每個人都往回返一下,看看有沒有丟穗的,要保證質量,顆粒還家。”

喊完了,賈述生轉頭問黃瑛:“你們誰負責檢查質量?”

“馮二妮。”

“她人呢?”

黃瑛用鐮刀一指說:“在那兒。”

麥地旁邊的荒草路上,車轍印越來越多了。

拎著小皮箱的李開夫對席皮說:“夥計,這麥收大會戰我是參加不著了,咱們開發水田時候見。”

席皮擂了李開夫一拳頭說:“你小子這時候還假裝積極,心裏邊巴不得一步到家了。”

李開夫一臉嚴肅地說:“我跟你說正經的。別忘了,我求你當我的入黨介紹人呢。”

席皮說:“這事兒在我心上呢!看樣子,麥秋期間是沒時間討論了,等你從關裏領著媳婦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是雙喜臨門呢。”

馮二妮從口袋裏掏出個小紙包說:“李大哥,這是二十斤全國糧票,在咱這兒用不著,你帶著,回關裏家就有用場了。”

李開夫推搡著說:“你看你們,這是幹啥,這兒用不著,你們可以寄回家嘛!”

席皮搶過來,往李開夫手裏一塞,說:“讓你拿著你就拿著,這是你兄弟媳婦的一點心意。那陣子,要不是熊瞎子幫忙,還說不上怎麼樣呢!你給我領回一個好嫂子來,比啥都強。”

席皮說完瞧瞧二妮。

二妮擠擠眼說:“就能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