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我這樣實心眼的人能有啥變化?我一直得不到述生的準信兒,想報名也不敢哪!萬一弄兩岔去了呢?”馬春霞說著,望了一眼賈述生,又望了一眼魏曉蘭。

魏曉蘭站起身,拿過來兩個茶缸子,每個倒了一點點酒,將其中的一個端給馬春霞說:“來,春霞,我們姐倆喝一杯。我敬你這杯,有兩層意思,一個是跟大家一樣,歡迎你來北大荒,祝賀你同賈書記鴛鴦成雙。第二個意思,就是我這當姐姐的可要說說你了。”

馬春霞也站起來,說:“有啥,曉蘭姐你就說吧。”

魏曉蘭把自己的酒一飲而盡,說:“我覺得真像你自己說的,你是一個實心眼的人。你想,像賈書記這樣有人品、有作為的年輕幹部,轉業了,能不積極響應黨和毛主席的號召到北大荒來嗎?他可是要展翅高飛的大鵬鳥,不是那些萎縮在房簷底下的小家雀。你跟他好了這麼多年,連他這點心思都看不出來?”

“可是,我連他究竟有沒有從朝鮮戰場回來都不知道哇!再說,他一去七年,連個信兒都沒有,誰知道他的心裏想的是啥呀。”

“想啥,想你。我來那天就聽說了,賈書記在戰場上,最惦記的就是你,當時,感動得我不知說啥好了。我心裏直罵你,罵你沒眼光,輕易地就變了心,現在才知道,怪你怪錯了。”

“曉蘭姐,聽縣機關的人說,你不是去了新疆嗎?”

“有賈書記在這兒當領導,我去新疆幹什麼呀?你看,要是沒有老鄉幫忙,我才來這幾天,能當上四隊的書記嗎?”

“那還是你有能力。”

魏曉蘭粲然一笑說:“你就是會說。春霞大妹子,這下你來了,我這顆心也放下了,賈書記就由你照顧了。不過,你倆說悄悄話的時候,可別說我壞話呀!”

馬春霞輕輕地拍了魏曉蘭一下,說:“曉蘭姐,你呀你,真是的。”

高大喜舉起杯來,嘿嘿一笑說:“哎呀,剛才我還犯愁呢,現在聽曉蘭這麼一說,我倒顯得小心眼兒了。來,為了春霞的到來,為了曉蘭的看得開,也為了我先前的胡說八道,咱們大家夥幹一杯。”

15

神奇的夜晚,遠處不斷傳來野獸的嚎叫。

魏曉蘭走到停在院子裏的馬車旁邊,剛要騰身往車上坐,賈述生匆匆趕來,說:“曉蘭,你先等一等。”

魏曉蘭停住身子,轉過頭來,看著賈述生說:“賈書記,春霞大妹子剛來,你不去陪她,到這兒來幹什麼?”

賈述生說:“春霞和石大慶他們幾個嘮家常呢,我找你是為了說幾句話。曉蘭,剛才在飯桌上你說的都是真心話?”

魏曉蘭笑了笑說:“賈書記,我是那種說假話的人嘛?你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啊!你看事,總好像比別人多長了一隻眼睛似的,可是,你把這隻眼睛用到我身上,你就用錯了地方。你看,我像個說假話的人嗎?說心裏話,方場長把消息剛告訴我的時候,我心裏還有點難受。轉身一想,就開竅了,我有啥理由想不開呢?你們倆的事兒,老早就訂了,我聽誰說過,這愛情就好像獨木橋似的,隻能讓一個人過去,春霞她還要走,你說,就算先來後到,我也不能和她爭呀!”

“你要是真的這麼想,我一塊石頭就落地了。”

魏曉蘭拿眼睛瞟了瞟賈述生說:“謝謝賈書記這時候還這麼關心我。放心吧,我魏曉蘭不是小心眼的人,我不能愛你,還不能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哥待呀!咱們縣,一共就咱們三四個人在這兒,那也不能讓外人看笑話嘛。”

賈述生的眉頭也舒展開了,說:“那好,那好,難怪咱們縣那麼多年輕人,老縣長一眼就相中你了。這麼晚了,一個人走行嗎?要不在這裏住下,明天天亮再走?”

魏曉蘭騰身上了馬車,說:“明天一大早,我還要安排踏察渠首的事呢!請回吧,賈書記,賈大哥,駕--駕--”

魏曉蘭趕車出了場區,直到看不見人影了,賈述生才轉身回自己的馬架子。

16

天黑黑的。

賈述生拉門進屋的時候,馬春霞正手支下頦在桌子旁邊沉思,聽見門響,抬起頭來說:“述生,我覺得是不是冤枉了魏曉蘭?你給我的東西,還有那些信,不一定就是她藏起來了!你看她今天多坦然哪,一點兒也不像做了虧心事的樣子。”

賈述生說:“是啊,我這心裏也有點兒劃魂兒,你前腳到,她後腳就趕來看你,那麼熱乎。春霞,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以後不提了,擱在心裏吧。”

馬春霞說:“就是真有這事也不能說呀,都是一個機關出來的,人不親土還親呢。哎,述生,你猜猜,我都給你帶啥好東西來了?”

賈述生:“我猜猜。第一件好東西是一雙千層百納的布底鞋,那是在來北大荒之前,點燈熬油地硬趕出來的,對不對?”

馬春霞停住往床鋪前走的腳步,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呢?嗯?好吧,你說第二件,你要再猜對了,就算你本事!”

賈述生一個手指頭指著前額,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這第二件嗎?對了,第二件是我最愛吃的,咱們西大坡上產的,又甜又麵的地瓜幹,每個地瓜幹都是一顆心,一樣厚,一樣大,一樣顏色,對不對?”

瞪大了眼睛的馬春霞一跺腳說:“你壞,你壞,你趁我不在屋時偷看我東西。”

賈述生走到馬春霞所在的床鋪邊,伸手從解開的包袱裏拿出一大摞用鉤針鉤出來的背心說:“這第三件好東西嘛,我就不理解了,這背心幹什麼要鉤七件呀,還用七種顏色來鉤,這代表什麼意思呢?”

馬春霞一歪頭說:“你這麼聰明的人,還猜不出來?”

賈述生搖了搖頭說:“我猜不出來。”

馬春霞說:“真的?”

賈述生用手比了一個烏龜形狀說:“騙你是這個。”

“那告訴你吧,”馬春霞調皮地一笑,從最底下拿出件白的說,“白的是你走的那年鉤的,黃的是第二年鉤的,紅的是第三年鉤的,一年鉤一件,一年一個顏色。”

賈述生激動了,雙手扶著馬春霞的肩說:“春霞,你在家天天盼著我回來?”

馬春霞點點頭說:“是啊,不盼你盼誰?”

“七年間一封信都沒收到,你也不害怕?”

“我怕啥,你家也沒收到你犧牲的通知。”

“你就不害怕我變心?”

“你能嗎?”馬春霞一愣神,然後伸出一個手指點著賈述生的腦門說,“你呀,你要敢學那喪良心的陳世美,我就用包龍圖的鍘刀把你鍘了。”

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17

方春在魏曉蘭宿舍兼辦公室裏等得有些著急了。

魏曉蘭推門進來,方春迎上前去,指指腕上的手表說:“小魏同誌,你這是幹啥去了?都快十二點了。”

魏曉蘭微微一笑說:“去了趟場部。老鄉來了,能不去看看嘛!方場長,你怎麼也沒回去休息?”

方春看了一眼魏曉蘭:“看你說的,我把酒拿來了,你人就不在了,辦事得守個信用呀。”

“哦,有酒,還有罐頭,挺豐盛啊!方場長,真喝呀?”

“我當然真喝了,可是,小魏同誌……”方春還是有點猶豫。

魏曉蘭打斷他的話說:“我沒事,咱倆邊喝邊聊。”

打開了兩盒罐頭,擺好酒,魏曉蘭一舉茶缸子說:“方場長,你要是願意,今後,小魏後邊的同誌兩字就刪去吧。”

方春連忙說:“好啊,好啊!那你也別叫我場長了,就叫老方吧!小魏,你今天的情緒好像挺激動啊?”

“激動?”魏曉蘭哈哈一笑說,“豈止是激動,我簡直都有點熱血沸騰了。述生,不,賈書記身邊有人照顧了,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工作了。來,為了這事,咱倆喝一口。”

眼看著魏曉蘭往嘴倒了一大口酒,方春眼裏閃過驚訝的神色,說:“小魏,看樣子,你酒量不小啊?”

“啥大小的,能喝點就是了。老方,就咱倆說話,你覺得,你在這兒幹得怎麼樣?”

“還怎麼樣呢?別提了,我看我純粹是個受氣包子。”方春把茶缸子一墩說,“小魏,不是我當你發牢騷,你看,我還像個副場長嗎?哪次開會,不是老高主持,賈書記布置工作,薑苗苗敲邊鼓,有我啥事?讓我在這兒管後勤,純粹是聾子耳朵--擺設。”

魏曉蘭又抿了一口酒說:“說實在的,我也有點感覺。其實啊,在這些領導裏,我覺得你水平蠻高的。你說,那次開會,就是讓咱們農場安置北京來的右派分子那次大會,高場長念文件,把資產階級邪路念成資產階級牙路,弄得下麵哄堂大笑。要是讓你念,保證不會出現這樣錯誤。”

“那還用說,老高哪次念文件不是錯字百出?你一提,他就說你小知識分子瞧不起大老粗,噎得你幹瞪眼。其實,他明裏說自己是大老粗,暗裏是提醒你,他是戰鬥英雄。哼,戰鬥英雄有啥好驕傲的,我就是命不好,我要是也被派到戰場上去,這英雄說不準是誰呢!”

“別急,老方,我看,這戰場上的英雄是英雄,開發北大荒建設中的英雄也是英雄。你說,這北大荒這麼大,憑他們幾個就能搶得光啊?我看,這本事再大,也搶不下來。”

方春高興了,又拿起酒壺,說:“哎呀,小魏,你咋想的和我一樣呢?我對王俊俊就說過這話,可惜,她理解不了。來,來,來,再喝點。”

魏曉蘭看著方春為自己倒酒,尋思了一下說:“老方,今後,你在上麵,我在下麵,扭在一起幹點大事,我就不信,咱們超不過他們。”

方春樂得拍手打掌的,連連說:“英雄所見略同,英雄所見略同!哎,小魏,說點不該說的,這姓馬的來了,你個人的事,是怎麼個考慮?”

魏曉蘭言辭閃爍地說:“唉,有啥好考慮的,你看咱農場那幾頭蒜,還有幾個像人樣的?不過,老方,我現在是鐵了心了,先立業後成家,我姓魏的來北大荒,可是要幹一番事業的!”

方春說:“太好了,有雄心壯誌,古有穆桂英,今有魏曉蘭!”

18

賈述生的辦公室裏,不是開會,勝似開會。

賈述生卷好紙煙,點上火,看了看到會的人說:“今天把大家都找來,是為了商量件很要緊的事。咱們農場盡管來了支邊女青年,可是還有些人的婚姻問題還是難題。像李開夫這種國民黨起義過來的,還有那些在反右鬥爭中犯了錯誤來農場改造的,這些人的對象都不大好找。我細算了一下,大約有二十多人,這麼多人到現在連對象都找不著,你們說,該怎麼辦?”

王繼善把煙袋鍋子往鞋底上磕了磕說:“在北大荒,說不上媳婦可是個大事,一家子就像得了霍亂症似的,全村人都得幫著去找。要想軍心安穩哪,這說媳婦的事可不能不管。”

高大喜說:“管也得有個管法呀!那些曆史上有汙點的,在咱這兒不吃香,回到關裏老家,就更不行了。聽說那疙瘩講成分講得邪乎,那些成分不好的,還經常掛牌子遊大街呢,誰還敢把閨女嫁給這些人哪!”

賈述生一拍巴掌:“我有個主意,咱們能不能讓他們腰板都挺直了。不管誰的閨女,隻要她肯嫁過來,咱就招收她為農場正式職工。國營農場這招牌,還是吸引人的。”

王繼善說:“賈書記,我看,你這招行,在關裏家那些不得眼兒瞅的,巴不得有個不看別人臉子的地方呢!”

高大喜說:“全總場還沒有一個農場這樣做呢,是不是先等一等。”

薑苗苗說:“賈書記,等啥等,要辦就快點,開荒大會戰結束了,剛好有幾天空閑,過幾天,一開發水田,又沒工夫了。”

賈述生眼睛看著方春說:“老方,你說呢?”

“我?”方春轉臉看了看魏曉蘭,見魏曉蘭沒反應,就猶猶豫豫地說,“我看不行,誰來都是正式職工,一點成分都不講,咱這堂堂的國營農場,不成收破爛的了?不變成地富反壞右的避風港了?”

賈述生說:“那你說怎麼辦,這些出身不好的,曆史上有汙點的,就讓他打一輩子光棍?”

方春說:“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怎麼理解也不能不講階級鬥爭,反正,不能把咱國營農場這掛車往資產階級‘牙’路上領。”

大家哄地一聲笑了起來。

高大喜粗聲大氣地說:“方春,你這是什麼態度?”

魏曉蘭站起來說:“高場長,你別生氣,方場長他提醒大家注意站穩階級立場,也是對的。不過,我還是同意賈書記的意見,關心群眾生活,注意群眾情緒,這是我們黨一貫提倡的嘛!”

賈述生用讚許的眼光看著魏曉蘭說:“大家還有什麼不同意見?”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沒有了。”

賈述生把目光轉向方春:“你呢?老方。”

方春瞪了魏曉蘭一眼說:“你們都同意,我還有啥好說的。”站起身就往外走。

高大喜喊:“喂,會沒開完,你咋就走呢?”

方春轉過身來說:“我要上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