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春知道拗不過,轉身要去給魏曉蘭盛飯。魏曉蘭往炕沿上一坐,說:“喂,先別忙盛飯,去拿個板凳,放在我這兒,把洗臉盆放上我洗洗腳。”方春滿心不滿意,還是依了。方春等著魏曉蘭洗完腳,把水倒了,把板凳又拿走,趁她擦腳的工夫把飯盛好端了上來。
魏曉蘭說:“夥計,你真是咱這個革命家庭的好後勤呀!”接著摟過連喜親了一口說,“我的乖兒子,在學校裏要好好學習,長大了也像你媽媽似的當個大官兒,啊?”連喜心裏不樂意,剛才親她不讓親,這會兒又來找我,這個媽媽怎麼不像人家的媽媽,怎麼這麼奇怪,他陌生地瞧瞧魏曉蘭,點了點頭。
“方春--”魏曉蘭邊吃飯邊說,“你不用害怕,有我給你撐腰呢,這不,你一彙報我就來了吧。這次,我名義上來參加六分場召開慶祝開發建設十周年大會,其實呢,主要還是你那個電話,你那麼一說,我也覺得是一個問題。這回,要把慶祝分場開發建設十周年和狠抓階級鬥爭結合在一起,震懾一些階級敵人,這個會議的題目就定為‘慶祝開發建設十周年,將革命進行到底’大會。你把會場布置好,要讓地富反壞右資--資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掛上牌子,站在台邊上。我講話時,好好地教訓教訓他們,當然是為了教育那些賊心不死的階級敵人。”
“是,”方春說,“我一定辦好。魏主任,有一點我提供給你,可以作為重型炮彈,一炮就會打哆嗦他們!”
魏曉蘭夾口菜放進嘴裏,嚼嚼咽下去問:“什麼重型炮彈?”
“上掛下連,把批判鄧小平和批判賈述生結合起來。”方春說,“你也一定記得,那是一九六二年的七月份,高大喜從場部參加生產會回來,帶著一份文件,說是鄧小平主持中央書記處會議,專門討論什麼國營農場管理條例,還說,是鄧小平說過,現在主要的問題是生產糧食,隻要能生產糧食,單幹也可以,不管白貓黑貓,能逮住耗子就是好貓。有人傳說,鄧小平要給右派平反,那個賈述生樂得手舞足蹈,要不是我們死堅持,姓賈的那小子的右派帽子真就摘了。那些日子,還有高大喜那些人,他們也沒少瘋狂,還想借著鄧小平的貓論,要給賈述生破壞麥豆生產區的國家宏觀規劃平反呢。現在,全國都在批判鄧小平的貓論,咱們這次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會議,上掛下連,能把批鄧小平和高大喜、賈述生的事連成一體,你說,還不是重型炮彈?!”
“哈哈哈……”魏曉蘭放下碗筷,開懷地大笑幾聲,從兜裏掏出一份講話稿,往方春麵前一推說,“你看,咱倆可真是革命夫妻,誌同道合呀,可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方春拿起講稿一看,講話的重要內容就是他剛才所說的,心裏禁不住湧上一陣美滋滋的感覺。他笑笑說:“魏主任,咱這叫革命夫妻,心心相印呀!”說著兩人都笑了,魏曉蘭端起碗說:“隻有你我這樣的人掌權,我們的無產階級革命江山才能永不變色,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能放心呀!”方春高興地說:“我看,這個慶典和批判會結合在一起,一定能開得非常成功!”
“方春,”魏曉蘭臉上堆出笑容,親昵而壓低聲音,怕別人聽見似的說,“咱們既然是革命夫妻,我也是講感情的人,我給你透露點兒組織機密,場革委會已經正式做出決定,為了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準備把各分場的階級異己分子都統一集中起來,在統一監管下進行勞動改造。這樣,你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但是--”魏曉蘭又忽地嚴肅起來,“剛才我給你上的那些政治課,你還是要好好消化的,盡管組織上是這麼安排,但是,你作為一名革命幹部,那種革命的勇氣和鬥爭性還是要有的,要在思想上永葆革命青春!”
“說得對,有道理。”方春多少天來提心吊膽,現在算是放鬆了一些。他思想上總覺得有點兒影影綽綽的東西,就是賈述生這些人要暗算他,要報複他……
魏曉蘭又嚴肅起來:“方春,有件事情,你必須格外重視和提高警惕性,這些城市來的知識青年,可不像我們那時候的支邊青年,他們口口聲聲說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又都在城裏‘文化大革命’的大風大浪裏戰鬥過,要謹防他們整事兒!”
“我也感覺出這個問題了。”方春點點頭說,“魏主任,請你放心,他們再在大風大浪裏戰鬥,畢竟是些嘴巴上沒毛的小毛孩子……”
“住嘴!”魏曉蘭手一指說,“你這認識可要吃大虧。現在我已經看出來了,他們不少並不和咱們一條心。”方春眨眨眼:“好,我一定格外注意。”開荒建點十周年慶典和將革命進行到底大會,在分場小俱樂部進行。這小俱樂部和辦公室隔著轉盤道,與一條筆直的沙石路迎門相對。
所謂分場小俱樂部是從實用出發,設計建造得別具風格,它比城市裏的那種能容千多人的俱樂部小,又比鄉鎮那種能容二百人的俱樂部大。當時的設計人員說,作為分場最大的象征建築物,這個俱樂部是消滅工農差別的標誌。中國消滅城鄉差別、工農差別就從辦好國營農場起步,按著國營農場的宏偉發展藍圖,這種象征性構造不無道理。從正門進去,在台的左側外延出一翼,是大廚房,這裏是俱樂部又是集體大食堂;右台延出一翼,是個空堂,四周排放些桌子,桌上側掛著一麵麵梳妝鏡,文藝隊演出時可以在這裏化妝、存放道具,演電影時,這裏又可以放小發電機,平時開大會,台上擺上主席台,台下排好木板長凳,又是大會議室。
會場舞台橫沿懸掛著如魏曉蘭所說的大幅會額,左側的豎額是:慶祝開荒建點十周年不忘步步艱辛;右側是:狠抓階級鬥爭不放鬆將革命進行到底。
主席台上坐著三個人:魏曉蘭坐在中間,兩邊分別是薑苗苗和方春。在奪權鬥爭中,高大喜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對於薑苗苗,魏曉蘭還有幾分怕的意思,因為聽說她見到過毛主席,多次陪毛主席跳舞,真怕她通天弄出事兒來,盡管覺得別別扭扭不合路,對她還算很客氣。在高大喜被打成走資派的時候,薑苗苗曾據理力爭保護過,最後見科以上單位的頭頭幾乎都成了走資派挨批鬥,也就罷了。曆史上還有比高大喜的功勳大得多得多呢,連劉少奇、鄧小平都成了走資派,小小高大喜還算個啥!不過,有薑苗苗維護著,高大喜確實少吃了不少苦頭。
舞台前沿麵向觀眾大哈腰站著六個人,除脖子上掛的牌子上寫著“罪惡”名稱和打著紅×的名字外,各插在脖子上一個像犯人執行槍決時的生死牌,隻不過生死牌是長條形,這個是一個小板條上端釘著一個乒乓球拍子似的圓形牌子,每個上寫著一個字,分別是地、富、反、壞、右、資。靠著這六個人的兩頭分別站著背著衝鋒槍、戴的紅胳膊箍上印有“執勤”字樣、穿著仿軍裝的兩名武裝基幹民兵。
“同誌們,靜一靜了,現在開始開會!”方春主持大會,他站起來放著嗓音說,“首先全體起立,讓我們共同高唱毛主席語錄歌《造反有理》。”
隨著薑苗苗起頭,會場響起了響亮的歌聲:“馬克思主義的道理,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聲一停,台下的人剛坐下,方春宣布:“光榮農場六分場開荒建點十周年慶典大會,現在我宣布正式開會!”掌聲過後,不知什麼原因,方春心裏湧起了一種酸溜溜的滋味,臉上現出尷尬不自然的神情。他雙手撐著主席台,雙腳用力踩地,努力調動著全身活力,掩蓋內心的空虛,心裏就像當年受魏曉蘭吩咐,從渠首要去場部發那封告賈述生的信一樣,五髒六腑被掏空了一般空虛。比那時還尷尬難看。腦子裏突然浮上了聽別人常說的“狗戴帽子裝入”這句話,身子就像被截了一骨碌,一下子變得矮小了許多。他使勁兒攥攥拳,憋出一股勁兒穩定了情緒,大聲說:“同誌們,場革委會對我們今天的大會非常重視,場革委會主任魏曉蘭同誌在百忙中趕來參加我們今天的大會,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歡迎和最最衷心的感謝!”
方春踏著掌聲走出主席台,揮揮手讓大家停止鼓掌,指著哈腰站著的六個人說:“我們今天的慶典大會的主題,是把開荒建點十周年取得的輝煌成就作為新的起點,實質上,這也是一次將北大荒開發建設事業進行到底的誓師動員會。既然要將革命進行到底,那就要以階級鬥爭為綱,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他說著往武裝基幹民兵身旁一站,指著哈腰的六個人說,“這些烏合之眾,也就是各階級敵人的代表,大家有的認識,有的可能不認識,在大會重要內容進行之前,我先給廣大革命群眾介紹一下這些家夥的反動本質。”他板著麵孔,依次介紹起來,“這是地主分子叢高斌。賈述生推行反革命路線、混淆階級是非之後,二隊的高清海娶了這家夥的姑娘,這家夥又鑽進了我們革命隊伍,成了正式職工,在關裏時,每逢過節他都被村裏民兵看著掃大街的。這個杜誌新,他媽的名字不錯,還誌新呢,再想有誌氣變新,骨子裏也是反動的,這家夥和叢高斌是一套號的,大富農,是二隊的張寵娶了這家夥的姑娘,當年就跟著來北大荒的……”他說到這裏,往前走幾步,指著第三個說,“這家夥叫王繼善,可能大家都認識,是混進我們革命隊伍的日本特務,換句話說,就是反革命,是當年日本開拓團侵占我們這裏時的大紅人。據審查組初步審查得出結論,這家夥是日本鬼子撤退後留下潛伏起來的狗特務……”王繼善剛要抬頭申辯,被武裝基幹民兵使勁兒一摁脖梗,腰又哈下了十度。隨著民兵舉手呼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下麵一陣緊跟後,方春繼續說,“這個大家都認識了,賈述生是咱們六分場最大的右派分子,主要罪惡就是混淆敵我矛盾和階級界限,妄圖讓階級敵人卷土重來,以達到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目的。這個李開夫是壞分子,剛進場那天的聯歡會上,就搞資產階級低級趣味,和席皮男扮女裝演封建社會的才子佳人戲,什麼《十八相送》,這個壞分子已經壞透腔了。這個高大喜呢,不用介紹更多了,是咱們六分場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進點,就像跟屁蟲似的跟在右派分子賈述生後邊瞎嗡嗡。賈述生垮台以後,他還頑固不化地繼承他的衣缽,堅持改變國家要把北大荒建成麥豆產區的革命路線,亦步亦趨地要恢複日本帝國主義想把這裏建成水稻產區的夢想,這是純粹的崇洋媚外,腳踏實地地走資本主義道路。革命群眾剛給他戴上走資派帽子的時候,他還不服氣,拍胸膛稱自己是上甘嶺戰鬥英雄。光榮隻能說明過去,既不能說明現在,也不能說明未來,你現在要走資本主義,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告訴你--高大喜,你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鐵證如山,永世不得翻身!”他介紹到這裏,洋洋得意地走回主席台,大聲說,“同誌們,慶典大會的第一項,請場革委會主任……”他說到這裏,魏曉蘭捅捅他,他說:“請我們光榮農場革委會主任魏曉蘭同誌代表場革委會做重要講話,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表示最最熱烈的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