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鑄本能地歪歪頭,躲開那股吹到耳朵眼裏的潮熱的濕氣,身上卻早已起滿一層雞皮疙瘩。
他對形勢還看不清,但江青講話的意思已然再清楚不過了。他像是思考。
要當左派很容易啊!
要正派非有點勇氣和骨氣不可……
他帶著沉思的表情朝窗外望去,隱隱能望見一簇鬆枝。
他寫過《鬆樹的風格》。
陶鑄兩腮無聲地鼓突一下,轉回頭,望著滿懷希冀和期待的江青。陶鑄這時的神情,像是風雨之後波濤受了陽光的照拂而漸漸趨於平靜,緩慢地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卻很堅定:“江青同誌,我剛來中央,對情況一點也不了解……”
“是啊,所以我來向你交底。多少人想摸底我們不說,不能隨便告訴。可我們先來找你了,因為你是左派。”
“我不行,講不出什麼。”陶鑄艱難地搖頭,好像脖子落枕了一般,“更不能開頭炮。”江青的眉毛逐漸收攏,目光裏流出失望和氣惱,但很快又變幻成疑惑和不解:“你怎麼講不出?你過去就開過炮,一直有鬥爭麼。”
“那是工作上正常的意見分歧。”陶鑄又一次搖頭,這次搖得幹脆果斷:“不一樣。”事過半年後,陶鑄曾向曾誌詳細回憶了江青的這次交底活動。並十分沉重地說:如果江青不來找我“交底”,後來的生活會上我也許會放炮;她這一來找,我就毛了。這麼搞法子算共產黨還算國民黨?到底是她江青搞陰謀還是我陶鑄搞陰謀,曆史總有一天會作出結論……
君子之心,小人之腹。陶鑄的態度江青也是無法一下子理解的。
她眼裏閃過一下亮,像迸出火來,瞬間又消失,浮出更大的疑惑和猜測:“有顧慮?你不是那種人麼。延安搶救運動,那樣的形勢下你還堅持去看了柯老。”
陶鑄垂頭久久不語。
他是在回憶當年在延安?
“我去看柯慶施……我說的是。”陶鑄舔了舔嘴唇,聲音很低:“我說的是……我不能落井下石。”
那是一段難堪又難熬的沉默。
江青的表情變化陶鑄再沒見到。
後來他聽到起身的聲音,便也跟著立起身。
“你很有人情味麼。”江青的口氣說不清是惱火還是譏嘲,腳步聲朝外響去。陶鑄隻送到屋門便不走了。他聽到江青在院子裏留下的一句話:“你再多想想吧。”
明天就要參加政治局生活會了。
那一夜,陶鑄失眠了……
1908年1月16日陶鑄出生於湖南省祁陽縣石洞源陶家灣下院子的一個貧苦知識分子的家庭。祖父陶益齋是個讀書人,懷才不遇,憤時慨世,鬱鬱以終,年僅37歲。父親陶鐵錚,母親董唐姑。陶鑄兄妹四人,陶鑄排行第二,長兄耐存,三弟際恒(兩歲夭折),妹妹月梅。
陶鐵錚畢業於湖南南路優級師範學堂,曾參加同盟會和武漢的辛亥革命起義。為人慷慨正直,不畏權勢。曾任湖北都督府理財部煤務轉運官,並與人合夥開辦小煤礦。1914年陶鑄6歲時,隨全家遷居武昌,在武昌私塾讀書。第二年父親經營的小煤礦倒閉,煤務轉運官的職務也失去,興辦實業計劃破產。此時袁世凱捕殺革命黨人,無法在武漢立足,1915年舉家遷回老家祁陽。陶鐵錚將家中田產變賣,僅剩下祖傳的五間房子和幾分園土,與友人在家鄉倡辦文昌閣新學,擔任文昌閣小學校長。陶鑄就在文昌閣小學讀書。陶鑄的父親因倡辦文昌閣新學,將原有義學學田及會產每年兩百多擔租穀,作為辦學基金,遭到當地幾個豪紳反對,懷恨在心。1918年,北洋軍閥吳佩孚部進駐衡陽,其部下蕭耀南旅進駐祁陽一線,與南軍譚延$、程潛部形成對峙。陶鐵錚接受南軍陳嘉佑部委托,擬在祁陽組織武裝,牽製北軍,策應南軍。
正在此時,石洞源來了以遊年寶為首的所謂“土匪”(實則是一批為饑寒所迫的窮人,其中有個頭頭曾在鐵錚開辦的小煤礦當過小工)。地主豪紳們都嚇跑了,陶鐵錚思想開明,見過世麵,鄉親們公推他出麵,以陶氏族公名義辦了幾桌酒席招待。陶鐵錚也想利用這個機會,把遊年寶拉過來,作為策應南軍的武裝力量。事過之後,對陶鐵錚一直懷恨在心的幾個豪紳,向北洋軍閥蕭耀南部告密,並用1500塊現大洋,賄通了縣團防局局長黃子珠,軍法官王信之,以“通匪”罪將陶鐵錚及其三弟陶柏生逮捕,未進行公開審判,於1918年陰曆六月十四日,將陶氏兄弟秘密殺害於祁陽王府坪。
陶鐵錚被害時,年僅31歲。時陶鑄大哥耐存12歲,陶鑄未滿10歲,妹妹月梅僅6歲。陶鑄的一家,原來是個大家庭,男女十餘口。遭此橫禍,竟至家破人亡。
陶鑄從小生性剛強,不怕吃苦,不畏強暴,在村裏的孩子中,他外號叫“猛子”。父親受害,迫於生活輟學在家,10歲就上山砍柴,背樹下河,養家糊口,生活極苦。同房祖輩陶蘇光,曾勸陶鑄母親說:“你一餐齋湯,一餐粥,這樣日子怎麼過?有個財主,想找個男孩做兒子不如把際華送給他,有吃有穿,又有書讀。”遭到陶鑄母親嚴詞拒絕。中午時分,陶鑄挑柴回來了,母親將陶蘇光的話告訴陶鑄,陶鑄聽了氣憤地說:“哼!想得真好,叫他給我做兒子吧。”
1919年春,陶鑄父親的老友申暄老師,把陶鑄帶到清水塘申氏小學讀書,學費、膳食全部都是申老師負擔。陶鑄天資聰穎,接受力強,記憶力尤為驚人。夜晚村裏的孩子都在禾坪上嬉戲歡鬧,陶鑄卻坐在微弱的桐油燈下,聚精會神地看書練字,直至深夜。
申暄白天給學生上課,晚上就給陶鑄談今論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