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往前一看,原來那是一座剛建到一人高的大煙囪。於是,大家一齊忍著笑,給他解釋說,那不是房子而是一個煙囪。
“媽那個巴子!爺們中國人家的煙囪也該是方的。祖宗定製,豈容篡改?給老子扒了,重建!”
眾監督官一齊愕然。良久,才有人勸阻說:“老爺,這可使不得,這煉鐵廠的房屋、機器都是英國師爺設計的。咱們要扒掉重建,也得先問過那班洋師爺才行呀!”
“媽那個巴子,老子連法國鬼子都不怕,還怕他幾個英國鬼子不成?扒!”
結果,那負責土建的監督官隻好出麵圓場說:“好,好,卑職這就著人去扒。老爺請繼續往前視察吧。”然後,他單獨去找那建築工頭,叫他弄幾個工人裝做拆煙囪的樣子,隨便扔幾塊磚頭下來,等張幫辦一走遠,再接著照原設計施工。總算把這件事情對付了過去。
這事不出一日便傳遍了全局,人人聽了捧腹大笑,就隻差沒人笑破肚皮扭斷腸。從此,人們背後都說張幫辦原是個草包司令。隻是看他和總督大人都係姓張,而他又是總督大人直接指派來的,以為他們必是一家人,因而也就沒人敢公開嘲弄他。但嗣後,各位專項監督官遇事再也不找他請示彙報,而去找原來分管督工的曹幫辦。總辦大人也就不再給他布置什麼任務、下達什麼指令,而隻找別的幫辦和那班金發碧眼高鼻頭的英國師爺嘀嘀咕咕,盡說些稀奇古怪的新名詞,弄得他這個幫辦形同虛設,有關鐵廠建設的任何問題,他都沒有發言權,利用支配款項、買辦材料物資、派工用工等等權力,貪汙受賄吃回扣的好處,也全沒他的份。他隻能幹巴巴地拿著每月300兩俸銀,還不如在行伍上當個守備都司吃的空額多。他有時硬著頭皮對人發表幾句意見,人們聽了也隻是禮貌地笑笑,而沒人真理他。後來,他看見那煙囪建成了,形狀也還是圓的。總之,人人對他以禮相待,而又個個全都不聽他的指揮。他沒有親信,沒有部屬,成了一個光杆副局長。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局子裏是徹底地沒有戲唱了。但他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知道自己缺乏知識,實在不配職任,因而也就不敢去與別人爭鋒,他更不敢據實去向總督大人稟報。他隻好得過且過,稀稀糊糊地混著日月。
然而,對於表現欲勃勃難製的張勳來說,這種無聊到了極點的日子,跟坐班房也沒有什麼兩樣。他覺得自己好像關在一隻漂亮的金籠子裏,擺在遊人絡繹的萬牲園裏任人瞅著湊樂子。他想起曾幾何時,年輕漂亮的妻子曹琴那隻溫馨無比的愛情籠子都不曾把自己套住,而現在自己卻落在這隻任人奚落的金籠子裏毫無辦法。這可真是嬌妻易舍,仕途難拋啊!
過了一些日子,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消遣辦法。他在張之洞幕府一名武備參謀手裏得到了幾部軍事地理和西洋戰術教程之類的中譯本西方著作。一讀,竟讀出了味道,以至於廢寢忘食,手不釋卷,把身前身後百般煩惱都忘到了九霄雲外。日子反倒過得飛快。眨眼到了次年(1894年)2月,家裏傳來消息,報告妻子曹琴為他生了一個傳宗接代的“萬金”活寶。他這才喜不自勝地向主辦官告假,日夜兼程趕回了南昌。遺憾的是,當他回到家裏時,他的第一個寶貝兒子竟已夭折,前後存活不到一個月。他此時已經41歲,望子之心之切可想而知,然而,他終於未能見著他們的第一顆愛情的結晶,而隻是及時地給他的傷心不已的妻子帶回了最後一遍愛情的撫慰。
張勳在家裏一直呆到1894年5月(甲午年四月)。小倆口剛剛撫平了喪子的哀痛,還來不及等到確知此番痛中做愛是否已經二度結果,張勳又不得不離家返任了。他們是牛郎織女,雖然婚配多年,但每一回相逢都如同新婚,彼此纏綿繾綣,難分難舍。他本來已有條件把妻子帶到武昌去安家。但鑒於他在煉鐵廠的尷尬處境,他已不打算再長期在那裏呆下去,而對未來可能到哪兒去,他心裏也還沒有譜兒。於是,他仍然隻有和妻子天各一方,彼此成為斷腸人。
他返回任上呆到農曆當年八月,一個使他興奮不已的消息終於傳來了。這一日,他正在靜讀兵書,張之洞突然召他進府,交給他一件信劄,說四川提督宋慶要召他去遼東讚劃抗日軍務。張總督的意思是支持他去。這位總督老爺實際上早已風聞了張勳在建築工地上鬧的那場笑話,知道他在經濟管理上實在不堪造就,隻是礙著老朋友許總督的麵子,才沒有為難他,讓他在那裏吃一份幹俸。現在有了這個機會,正好把他推出去,實為他我兩便,何樂而不為?
張勳打開信劄一看,原是由宋提督親筆署名的一封邀請函。這宋提督和張勳彼此素不相識,何以有函來邀?原來是張勳回南昌探親返回武昌時,對曾拐到清江浦許總督府上去了一回,請求他另外介紹一個軍職。當時許總督叫他先回原任,等他聯係好了地方,再通知他轉赴新任。這回宋提督相邀,顯然是許振?聯係的。後沒幾天,許總督來書證實了這一點。原來這宋提督乃山東萊州人,與張勳一般出身,先為人家奴,後入行伍,累官至提督,治軍數十年頗有令名。同治年間赴甘肅平回亂,與許振?結下交誼。他雖為四川提督,實際從未赴四川上任,而一直在旅順帶兵駐防。
1894年,是後起之秀的日本國在他們的侵華史上寫下輝煌戰果的一年。當然,反過來,也就是大清帝國喪師辱國的蹙命之年。當年6月2日,日本內閣決定出兵朝鮮。7日,日本政府照會清政府,不承認朝鮮為中國屬邦。9日,日本先遣部隊在朝鮮仁川登陸。10日,日本駐朝公使大島圭介率海軍陸戰隊四百餘人到達漢城。15日,日軍陸續從仁川登陸赴漢城。7月25日,日本逼迫朝鮮大院君李罡應宣布廢除中朝一切章程,日軍艦集結牙山口外半島附近,擊沉大清帝國租借運兵的英國商船高升號。29日,日軍攻擊駐守在牙山東北成歡驛的清軍,清總兵聶士成率敗軍北逃,日軍占領牙山;清提督葉誌超丟棄公州逃往平壤。31日,日本宣布與清國斷絕外交關係。就在以上日本國咄咄逼人的攻勢之下,清政府卻心存僥幸,一直指望英俄等外國列強居間調停,勸說日本人撤軍。直到7月2日,調停已完全無望,才決計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