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2 / 3)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鬆讓哥嫂上首坐了。武鬆掇個杌子,橫投坐了。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鬆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隻顧把眼來睃武鬆。武鬆隻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鬆討個勸杯,叫士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隻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

吃過了一杯酒,武鬆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鬆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麽?豈不聞古人言:'蘺勞犬不入'?"

那婦人被武鬆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麵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醃臢混沌!有甚麽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麵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麽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武鬆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隻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

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麽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

那武大、武鬆弟兄自再吃了幾杯。武鬆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鬆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隻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鬆下樓來。臨出門,武鬆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鬆帶了士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士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吩咐了。那四個跟了武鬆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樸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隻說武大郎自從武鬆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隻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隻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

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

自武鬆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隻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摸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兒,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去了,變坐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麵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了手?"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這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個。"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隻在這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隻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隻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閑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摸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隻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隻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裏,隻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隻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隻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隻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隻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隻見西門慶又踅將來,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隻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歇,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隻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隻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

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一徑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隻做不看見,隻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笑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將來放在桌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麽!"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隻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隻在茶局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徑踅入茶房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麵!"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隻顧放著。"

婆子暗暗地歡喜,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麽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著時,與你五兩銀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隻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我猜得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麵,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隻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

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成時,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閑'。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麵兒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頗有貫百錢財,雖不及鄧通,也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隻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紮的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隻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隻聽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麵。隻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繡,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曆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答應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隻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這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隻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麵。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隻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著幾句甜淨的話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隻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這時節,十分事都成了!這條計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