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故宋,哲宗皇帝在時,其時去仁宗天子已遠,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便有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隻好刺槍使棒,最是得好腳氣球。
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球。
綁來發跡,便將氣球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
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隻在東京城裏城外幫閑。
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在開封府裏告了一紙文狀,府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送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無計奈何,隻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柳大郎,名喚柳世權。
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閑人,招納四方幹隔澇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綁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東京。
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裏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仕是親戚,寫了一封書劄,收拾些人事盤纏,齎發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仕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邐回到東京,逕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一封書。
董將仕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裏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著遮著他?若是個誌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閑破落戶,沒信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一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麵皮,當時隻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數日,董將仕思量出一個路數,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
高俅大喜,謝了董將仕。
董將仕使個人將著書簡,引領高俅徑到學士府內。
門吏轉報。
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
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他去駙王晉卿府裏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歡喜這樣的人。\"
當時回了董將仕書劄,留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
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
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
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
蚌一日,小王都太尉慶生辰,吩咐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
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禦弟,現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
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即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
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
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
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
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並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
端王又謝了。
兩個依舊入席。
飲宴至暮,盡醉方散。
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靶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
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懷中揣著書呈,徑投端王宮中來。
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
沒多時,院公出來問道:\"你是那個府裏來的人?\"
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裏和小逼門踢氣球,你自過去。\"
高俅道:\"相煩引進。\"
院公引到庭門。
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係文武雙穗條;把繡龍袍前襟拽起紮揣在條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逼門相伴著蹴氣球。
高俅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候。
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球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
那高俅見氣球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
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
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受東人使令,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
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真如此掛心?\"
高俅取出書呈進上。
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
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球?你喚做什麼?\"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高俅,胡亂踢得幾腳。\"
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
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
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為天下圓,但何傷。\"
高俅再拜道:\"怎敢。\"
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高俅隻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
才幾腳,端王喝彩,高俅隻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份,模樣,這氣球一似鰾膠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宴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隻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
王都尉出來見了幹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馬,入宮來見了端王。
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球,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
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宮中服侍殿下。\"
端王歡喜,執杯相謝。
二人又閑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留在宮中宿食。
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隨,寸步不離。
未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沒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朕欲要抬舉你,但要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
隻是做隨駕遷轉的人。
綁來沒半年之間,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
高俅得做太尉,揀選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裏到任。
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
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隻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
--不曾入衙門管事。
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
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隻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病在家,見有患病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裏肯信,定要拿你,隻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隻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小人了。\"
王進聽罷,隻得挨著病來;進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
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
王進稟道:\"小人便是。\"
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得什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閑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
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
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不敢不來。\"
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廝!\"
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隻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
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麵饒恕你今日!明日卻和你理會!\"王進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歎口氣道:\"我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什麼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閑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隻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
母子二人抱頭而哭。
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隻恐沒處走!\"
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隻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槍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裏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
當下母子二人商議定了。
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隻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服侍你的,若他得知,須走不脫。\"
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
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吩咐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
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裏去?\"
王進道:\"我因前日患病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吩咐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裏歇了等我。\"
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
當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吩咐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裏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
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
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
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且說z繭P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已牌,也不見來。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隻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
看看待晚,嶽廟裏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
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了他老娘。
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
兩個恐怕連累,隻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
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裏去!\"
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
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了饑餐渴飲,夜住曉行。
在路一月有餘,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裏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母子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著了!\"
母子二人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那裏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隻見遠遠地林子裏閃出一道燈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