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演《娜拉》以前,雖然已經進電通了,但那時還是臨時演員,完全是試驗性質的。正式簽訂合同是在公演《娜拉》以後。”她說話底聲音很低,在她底心中若有所思似的。
“每月報酬多少?可否告訴我?”
“那有什麼不可以?很少,隻六十隻大洋一個月,我隻得住在公司裏,就是想節省幾個錢。因為家裏邊的生活費還需要我負擔呢。每月我總得要寄回去四十元,餘下的二十元作為我自己底零用。”說到這裏,她把托在額下的兩手伸張開來,愁眉不展地硬裝著笑容:“家裏他們除了我以外,誰都沒有收入。我底姐姐因為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所以也和我一樣沒有什麼特長的技能。我想自己以後有機會,總得再多學習一點東西,多讀點書。”
“藍小姐對於各報上關於《娜拉》演出底批評有什麼意見沒有?”
“他們對於我都太客氣了,實際上我有什麼,完全是瞎鬧的,不過我總覺得‘娜拉’底個性太和我相近了,所以我很喜歡演這個腳色。就是對於‘娜拉’底台詞,我從沒死讀過。告訴你,我還隻念過兩遍,不知怎地,連我自己也都覺得莫名其妙,竟會很自然地從我底口中背出來。不消說,現在我還都沒有忘記會背得出來。至於尤娜女士在自由談上批評我在罵柯樂克的時候,以及覺悟後對於滔佛底反抗態度還欠凶,這是我不同意的。實際上,我自己覺得已經太凶了。還有她批評我在娜拉出走時候的瞬間的高潮表現得不夠,這一點我是接受的。雖然我已是用九牛二虎之力拚命提高嗓子和精神,但這大概是因為我演得時間太久而疲倦了的緣故吧,始終隻允許我達到這個地步。”她越說越起勁,但她底態度可脫不了像那“小鳥兒”一般天真爛漫。接著她真的好像娜拉已覺悟後似的由懦弱而轉為強力的富於理智的反抗精神,把眉頭皺了一下,咬緊著牙齒興奮地說道:“不過我自始至終相信在高唱‘婦女回到家庭去’的聲浪中演出《娜拉》,正如吳湄女士所說的,的確是有很重大的意義的了;但可惜易卜生沒有把出走後的娜拉應該怎樣去找出路的法子告訴我們……是的,不應該做‘小鳥兒’;做男子底奴隸和玩具,不應該把自己底生命為男子而犧牲,我們婦女應該自立,不應該做寄生蟲!”
“藍小姐近來作何消遣?到上海後看過什麼影戲?”
“很少出去,因為錢的關係。到上海後,我隻看過瑙瑪希拉底《閨怨》,雖然她底演技是很高美的,但在我總感不到興趣。還有茂利斯布佛萊底《風流寡婦》,真的我很喜歡那女主角麥唐納底態度和表情的活潑。”想了一下:“對啦,我記起了,還有我在北方看過凱絲琳·赫本底《小婦人》,雖然她長得這樣醜陋,但我也很喜歡她那副天真爛漫、活龍活現的態度和表情。華雷斯皮萊底《金銀島》,我也看過,但這裏他底演技卻不見得怎樣的高明,不過聽說他在《自由萬歲》裏是演得很成功,因為經濟關係買不起票;直到現在還沒有看過。哈哈!”突然大笑了起來,“真好笑,這些片子還都是輪映到三等戲院,隻花兩毛錢才去看的。”
“對於國產片的意見呢?”
“從前在濟南的時候,看得很多,什麼《火燒紅蓮寺》、《空穀蘭》之類的片子,我也以為很不差,相當有趣味,當然我那時是不懂什麼內容和形式的。現在我隻看過《女人》、《漁光曲》、《新女性》、《桃李劫》、《姐妹花》、《重歸》等等,但其中的女演員,在我最喜歡的就是阮玲玉,的確她是很會演戲,而且能夠扮的角色很廣。她可以說是中國最有希望的一個女演員。還有王人美底那像野貓般的姿態和表情,我也很歡喜。的確,她完全是出於自然的。像陸麗霞那樣,就覺得做作和扭捏了。至於胡萍和胡蝶她們底經驗當然是夠豐富,修養工夫也很充足的了,但和我都是無緣的;我不喜歡看她們所演的戲,並且她們底演技看起來也老是停止在這步似的,一年一年都是這樣,總看不出有什麼進步。哈哈,得啦得啦,不要說了吧,真的,我自己發了瘋不是!試問我自己懂得什麼?居然批評起人家來了,那不是笑話嗎?對不起,李先生,請不要見怪,我是瞎扯的,胡說八道的。”她低著頭在沉思著,好像在懊悔說錯了話似的覺得有點難為情,兩頰上緋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