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著天,采光本就偏於柔和的安瀾園書房此時更顯昏暗。
子瀟的書案從不讓下人整理,林莫然進去時桌麵上還散亂地堆著幾本書。其中一本薄薄的英文書攤放在座椅的正前方,顯然是這書房的主人這幾日正在閱讀的。林莫然留心看了一眼,瞥到書頁中間一個並不陌生的章節題目:第十九章,論應該避免受到蔑視與憎恨。
不用動手翻看封皮,林莫然也知道這是意大利政治家馬基雅維利的驚世之作《君主論》。
單看書頁邊緣的磨損程度,就可以想象得出子瀟對這本書的喜愛程度。
林莫然皺了皺眉。
如此喜歡這本書,並將這本書的觀點成功運用到實際中的,往往會成為兩種人。
視權勢利益高於一切的“壞”人。
或是渴望強大到不可戰勝的“好”人。
子瀟是哪一種,林莫然一時間還判斷不出。
但已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去慢慢判斷了。
子瀟走進書房,在桌案後坐下,順手挑亮了桌上的燈。
“說吧,”子瀟十指交叉,雙肘支在案上,向前微探身,道,“你是誰?”
林莫然抬頭,深湖一般深邃,猛禽一般淩厲的目光和子瀟直接對視。溫雅的書生在目光抬起的一霎那變成了剛毅的鬥士。
子瀟皺了皺眉,不等林莫然開口,沉聲道:“你是革命黨?”
林莫然也不訝異,平靜點頭。
“回春堂是你們的接頭點?”
“是。”
“所以你還沒坐堂的時候就有很多病人點名找你看病?”
“是。”
問得直白,答得幹脆。
子瀟與他對視了一陣,然後垂下目光,拿起了攤在麵前的《君主論》,“行了,你出去吧。”
林莫然一愣。他猜想子瀟會發火,可能會拿槍頂著他的腦袋,但是沒想到子瀟會這樣平平靜靜地讓他出去。
“我需要您的幫助。”
子瀟從文字中抬眼看他,林莫然接著道:“您之前沒有說錯,我是個身份特殊的公門人。”
子瀟沒有說話。
之前他確實是看出林莫然身份非同尋常,但當初那句“身份特殊的公門人”說的不是革命軍,而指的是北洋政府的殺手。
沈家雖不涉政事,但年初宋教仁案時鬧得全國上下不得安生,有關北洋的殺手子瀟還是知道些的。
然而剛才子瀟突然發現自己的判斷是錯的。
眼下北洋軍在南京城正如日中天,要殺革命黨又何須這樣周折?
若是幫北洋政府的忙,子瀟還會因時局所迫考慮一下,可現在站在他對麵的是被全國捕殺的革命黨,那就沒什麼考慮的必要了。
子瀟發現這一事實後強壓著一股火氣才沒把槍頂在林莫然腦門上。
他現在最想幹的事就是一槍崩了這個害得他裏外不是人的林莫然。
可眼下他不得不強作鎮定。
這年月自己房子裏藏著個革命黨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在他想清楚怎麼讓林莫然合情合理地消失之前,他還不想表現出什麼惹人懷疑的舉動。
所以隻有閉口不語,等他說完。
被子瀟看似波瀾不驚的目光看著,林莫然以為子瀟是想要聽下去的,於是接著道:“南京有幾個軍火商,原來是為革命軍供應軍火的,現在準備投靠督軍府。如今張勳剛進南京,後續輜重一時跟不上,所以暫時還不會對南京進行徹底的清掃。但如果現在這批軍火落在督軍府裏,我們會有很多兄弟來不及撤離南京。這批軍火對我們很重要,我的任務就是要阻止督軍府近期內接收這批軍火。如無意外,五天之後,這幾個軍火商將在太白樓集會,我需要控製住張合年,逼他說服其餘軍火商放棄與督軍府的合作。”
“張合年?”子瀟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開了口,道,“你不是差點成了他女婿嗎?”
林莫然苦笑:“拜您和三少爺所賜,否則那場婚禮上我已完成任務。”
子瀟瞪大了眼睛,全沒了方才的靜定,“什麼?你要當張合年的女婿就為了……你們這些鬧革命的人都他媽有病啊!你就不怕死在那!”
林莫然看著情緒頗為激動的子瀟,平靜地道:“怕死就不會革命了。”
“你不怕死我還怕呢!”子瀟也裝不下去了,索性拍案而起,“林大爺啊,你已經害得我裏外不是人了,你還想幹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