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3 / 3)

人群一直屏息靜聽,到這時忽然大大地激動起來,有的不自覺輕輕點頭,有的互相碰一下,推一下,交換眼色,而到處是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李闖王提高聲音說:

“你們快替我舉出幾個公正人來!”

人群中突然寂靜片刻,隨即紛紛嚷叫,一共說出了十來個名字,其中有竇開遠和一些比較公正的人,也有少數是同坐山虎走得近的。李自成叫他們來到前邊。出大家意料之外,他深深作了一揖,然後說道:

“是非曲直,不查不明。你們是大家公推的,務必憑著良心辦事。隻有你們查得公正,我才能執法公正,使該斬的人死而無怨,也能使眾人心服。今晚,你們就把查的結果稟報,不得耽誤。”他轉過頭去,望著廟門上邊喝叫:“李友!快把廟門打開,給我滾出來!”

自從闖王來到寨外以後,李友就站在鼓樓上,注視著寨外動靜,同時命守在房坡上的弟兄們同圍攻的杆子弟兄攀談,將闖王的起義宗旨和大公無私的為人講給大家聽。包圍在廟外的杆子有些不是坐山虎的人,知道闖王來到,自然都不肯再放一箭,即令是坐山虎的人,也開始對攻打大廟事三心二意。寨外動靜,全在李友眼中。他已經準備好,倘若坐山虎竟敢對闖王動手,他就率一百名精兵呐喊衝出,搶占寨門,一定可以使坐山虎的人們驚慌大亂。由於寨外地勢狹窄,人又擁擠,他的一百士兵可以迅速射倒大批的人,而坐山虎也不難給他射死。後來看見闖王平安進入寨內,到了山門外邊,他感到放心了,立刻從鼓樓下來,把三十個最好的射手調集在山門的屋脊上和山門兩邊的牆裏邊,露出半截身子,同他一起控弦注矢,留心著人群動靜。另外,他把二十個精強的牌刀手埋伏在山門裏邊。假使坐山虎和他的黨羽們敢對闖王有不利舉動,李友和這三十名射手隻在刹那間就會把坐山虎和他的左右心腹黨羽射死,而那二十名牌刀手將同時打開廟門衝出,和雙喜等一起保護闖王。現在聽到闖王命令,李友在屋脊上高聲答應了一聲:“是!”過了片刻,廟門大開,先走出來大約二十名弟兄,分一半站在廟門的台階下,一半站在台階上,向會場怒目注視,提防嘩變的人們乘機衝入大廟或殺害李友。廟門裏也站著一群人,準備隨時跳出廝殺。李友毫不畏怯地挺胸走出,分開眾人,來到闖王麵前,躬身叉手,肅立待命。闖王嚴厲地看他一眼,問道:

“李友,你知罪麼?”

李友不替自己辯解,抬起頭來說:“回闖王,我平日不知多方開導,使大家嚴守軍律,遇到事頭上又不善處置,激出變故,這就是我的罪。請闖王把我嚴辦,即令砍我的頭,我決無半句怨言。”

闖王喝令左右:“替我綁起來!用軍棍狠打!”

李強怔了一下,立刻同一個親兵把李友五花大綁。但是等李友趴倒地上後,他卻遲延著不去找棍子,等待著竇開遠和別的人替李友講情。闖王大喝:

“快替我著實打!打四十軍棍!”

李強還在遲疑,仍希望有人講情。李友趴在地下催促說:“兄弟,快打吧,別讓闖王生氣。”李強沒辦法,隻好從站在附近的一個刀客手中借來一杆紅纓槍,交給一個親兵,顫聲說:“快打!”這個親兵用槍杆代軍棍,打了起來。

闖王看著親兵們打李友,臉上異常嚴峻。當槍杆第一下砰一聲打在李友的兩條大腿上時,他的垂著的雙拳猛然握緊,隨後頰上的肌肉輕輕痙攣,若有若無的淚花在憤怒的眼中閃動。他又大喝道:

“狠打!不準留情!”

李友沒有求饒,咬著牙不肯呼叫。槍杆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染得槍杆紅。所有闖營的士兵都心中不平,尤其李友的手下人更是難過萬分。杆子方麵,除去坐山虎的少數死黨,多數人雖曾一度跟著鼓噪,但這時既敬佩闖王的大公無私,也替李友感到委屈,而對於坐山虎一夥人很不同情。李友挨打畢,自成下令將他押在廟中,等候發落,然後轉向大眾說:

“不管什麼人,隻要願意站在我‘闖’字大旗下邊,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家有家規,營有營規。軍無紀律,便是烏合之眾。從今以後,各位誰願意隨我打江山的都得遵守軍紀,不能再像從前拉杆子那種樣子。誰不願遵守軍紀,請不要留在我的大旗下邊。斑鳩嫌樹斑鳩起,任諸位遠走高飛,我決不相留。朋友們好合好散,更不必結成仇人。”他稍微停頓一下,望著坐山虎,神色威嚴地斥責說:“坐山虎,快把你鬢角上的白紙條條取下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麼玩意兒!你是在我闖王軍中,要對誰決一死戰?……立刻取掉!”

全場一千多人的眼光都望著坐山虎,望著他掛在左鬢角的那一綹白紙條。他自己還在遲疑,旁邊一個親信立刻伸手替他取下,扔到地上。李自成接著說道:

“你們都歸黑虎星指揮,在石門穀鎮上隻能豎黑虎星的大旗,不能豎別人大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每個人都豎起自己的大旗,豈不是亂蜂為王?你們在這裏是我李闖王的義軍,不是杆子,不許亂七八糟。坐山虎,把你的大旗卷起來!”

雖然李自成並沒有使用多大的聲音,但站在坐山虎左右前後的黨羽卻覺得他的話就像有雷霆萬鈞之力,使他們心驚膽寒,麵麵相覷。從群眾裏邊發出來一陣叫聲:“卷起來!卷起來!”還有人叫道:“把你的坐虎旗拿回家做尿布去!”坐山虎看見打旗的大個子在望著他等待命令,他對打旗的踢了一腳,噴著唾沫星子罵道:

“快替老子卷起來!我操你奶奶的,愣怔什麼?卷!”

李自成看著坐虎旗卷起以後,又向坐山虎說:“我的中軍吳汝義現在哪裏?你立刻放他出來!”

坐山虎叫他的兩個手下人去放吳汝義,全場都在緊張地等待著闖王還要說什麼話,不知這出戲將怎樣再演下去。闖王沒有說一句話,隻是用眼色催老神仙快到廟裏去替李友治傷。過了片刻,吳汝義來了,而且寶劍也還給了他。人群嗡一聲動蕩起來,替他閃開了一條路。等他走到麵前,闖王用一隻手向全場一揮,重申命令:

“現在該守寨的守寨,該把卡的把卡,該巡邏的巡邏,該休息的休息,準備迎敵。還有,坐山虎,你快把運送糧食的人和牲口都放出來!把吳中軍和親兵的馬匹送還!”

人群一哄而散開。坐山虎帶著自己的手下人也離開了。他心中很不服氣,邊走邊喃喃罵道:

“操他八輩兒,老子今天栽了跟頭!老子等著瞧,我的人不能白死。如果他李闖王不替我報仇,放走李友,我決不答應。我怕個俅,砍掉頭不過碗大疤瘌!”

李自成望著眾人散去,暗暗鬆了一口氣。隨即他帶著雙喜等走進大廟,到各處看了看,問了問傷亡情形。當他知道廟中隻死了五個人,傷了七個人,他於痛心中略覺寬慰。在廟中巡視一遍,他來到李友身邊,看見他的棒傷已經由尚炯敷了藥,包紮起來。他心中酸痛,歎口氣說:“你還沒有學會辦事,偏偏在目前這當口激出亂子!”

吳汝義和李雙喜緊跟在他的身後。吳汝義忍不住問:

“闖王,你看坐山虎會安分了麼?”

闖王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你不曉得,他已成了叛賊,暗同官軍勾手。這包膿今晚非擠不可!”他在一棵大樹下停住腳步,回頭吩咐雙喜:“你回廟裏去挑三十個精壯弟兄拿著我的令箭在寨裏巡查,禁止人們聚眾生事;兩道寨門,叫竇阿婆趕快把坐山虎的人換成可靠的弟兄把守,不許人隨便出入。倘有違反軍紀的,輕則申斥,重則抓來見我。”

吩咐之後,李自成走到麵對嶢山的北寨牆上,察看地勢和防守情形。這兒擺放著成堆的滾木礌石,守寨的弟兄也最多,見闖王來巡察,一個個肅立無聲,秩序井然。這時竇開遠派手下親信來向他稟報,說離石門穀十裏外已經到了一支官軍,人數不詳。闖王命他再探,並叫李強取二百兩銀子交給他,要他立刻買豬羊白酒,犒賞守寨將士,讓大家今夜飽餐一頓,痛快殺敵。他吩咐犒賞時聲音較大,左右的守寨弟兄全都聽見,非常高興,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沒有多久,全寨的弟兄都知道了。

李自成下寨以後,問李強還存有多少現款。李強回答說:

“我們來時帶了六百兩,還有四百兩沒有動用,大概夠了。”

“怎麼是六百兩?”

“慧英知道老營缺銀子用,我們臨動身時,她把她同慧梅幾年來積攢的體己銀子二百兩交給我,以備急需。”

闖王點點頭,從眼角露出一絲微笑,一邊向前慢慢走,一邊向吳汝義問:“聽說有一個鏟平王丁國寶,你可認識?”

“見過。他跟著坐山虎鼓噪嘩變,圍攻大廟,也是十分可惡。”

“是坐山虎的死黨麼?”

“不是死黨,不過如今他們擰成一股繩兒。要不是他黑了心,坐山虎勢孤力單,也不敢這麼囂張。”

闖王又走了幾步,沉吟地說:“正統年間福建省有個鄧茂七起義,自稱鏟平王。丁國寶這小子替自己起個諢號也叫鏟平王,原聽說他在起手拉杆子時也有心打富濟貧,鏟盡人間不平。”

“反正這個混小子如今跟著坐山虎叛變,圍攻李友,縱兵殃民,無惡不作,從根到梢都壞了。”

闖王沒再做聲,緩步往山街上走去,邊走邊想著萬全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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