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擔這號心?”
“他們說,去年冬天咱們奔往潼關南原時,男女老少有一萬多人,輕彩號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將士們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兩千人。這且不講,最要命的是你同總哨劉爺都病了,幾位大將,隻剩下兩位沒病倒。其餘戰將,沒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們說,沒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檁條、椽子、瓦,頂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撐不起來。你瞧,還沒有看見敵人影兒,他們就先存個敗的意思,心中驚慌。闖王,我跟著你天南海北闖了十來年,大風大浪過了七十二,可不能在這商洛山中翻了船。請你下令:目前大敵當前,有誰敢再說一句喪氣話動搖軍心的,砍他的腦袋。闖王,事不宜遲,你得趕快想辦法穩定軍心,準備迎敵。商洛山地勢險要,隻要大家沉著氣憑險死守,我不信官軍能占到便宜!”
李自成被這位老弟兄的話深深感動,點頭說:“你說得很是。我馬上想辦法穩定軍心。長順,別看咱們目前吃了瘟疫同瘧疾的大虧,可是我包管咱們在商洛山中翻不了船!我雖說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敵作戰的事,早就準備好了。”
“闖王,我不是擔心官軍來犯,是擔心有些弟兄們的心不穩,官軍沒來犯就暗中驚慌。”
“我會叫他們一個個遇見官軍像猛虎一樣。咱們老八隊如今剩下的這點老根兒都是鐵漢子,經得起艱難困苦,大風大浪。像沙裏淘金淘出來的這些人,隻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邊有刀山火海他們也敢闖。”
王長順同一般老八隊的老弟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管在什麼時候都相信李闖王,他說出一句話就如同在他們心上立了一通碑。剛才來的時候,王長順的心上十分沉重,如今頓覺輕鬆,眼前的烏雲散開大半。關於闖王將如何迎敵,那是軍機,他不打聽,反正闖王自來說話是鐵板上釘釘,不放空炮。他從門檻上站起來,正要退出,闖王忽然站起來,走近他身邊,小聲問:
“長順,你要往石門穀押運糧食麼?”
“要去,總管已經吩咐下來,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門穀押運糧食。我想夜間涼爽,又有月亮,現在去睡一陣,三更以後就起身。”
“夜裏上路也好。一連兩天,老營裏不得石門穀的音信。我聽說黑虎星招來的那些杆子們紀律很不好,很擔心會鬧出事來。你的人緣熟,到那裏看看情形,倘有三長兩短,速速回來稟報。”
“闖王,既然這樣,我二更就押著騾馱子動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麼時候?還想安逸!”
王長順走後,李自成心中更加煩悶。他知道,由於他害病日久,外邊一度傳說他死了,後來這謠言雖然漸漸平息,卻一直傳說他臥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驚慌,軍心也有點不穩,他必須騎著馬出寨走走,安定眾心。吃過午飯,停了一陣,李強怕他疲累,勸他睡陣午覺,沒想到他站起來吩咐說:
“趕快備馬,多帶幾個親兵隨我出寨。”
李強大吃一驚,勸阻說:“你的身體還沒複原,萬一勞複了……”
“別囉嗦,趕快準備出發!”
“老神仙說幾天內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出去。”
“我是闖王,他老神仙也得聽我的將令!”
李強不敢違拗,為自己沒辦法勸阻闖王而心中歎息一聲。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藍色鑲邊單箭衣,戴一頂在鄉下常見的莛子篾編的涼帽,又從牆上取下花馬劍和箭袋掛在腰間。知道自己病後無力,他取一張高夫人常用的軟弓背在身上。裝束完畢,他又吩咐李強拿一些散碎銀子和幾串製錢裝在馬褡子裏。他深知老百姓對於不同製錢的愛憎心情,看見李強取出的製錢不好,命他趕快換成好的。片刻過後,二十幾個精壯的小夥子集合在他麵前。他縱身上了烏龍駒,鞭梢一揚,衝在前邊,說了一聲:“起!”一陣馬蹄聲響出山寨。
李自成率領親兵們來到一座小山腳下。這兒地勢險要,小路旁有三間草房和一個箭樓,駐紮著一小隊義軍,是一個盤查奸細和保衛老營背麵的重要關卡。隔著一道深溝,約莫一裏多遠,是一座殘破的大廟和兩百多間茅庵草舍。這裏駐紮著今早開來的義勇營,馬世耀和牛萬才也駐在這裏。從義勇營去老營山寨,也要從這一道關卡通過。
守關卡的小頭目和二十幾名弟兄一見闖王來到,大出意外,蜂擁奔到闖王馬前,顧不得插手行禮,圍著馬頭,爭著問候他的身體。有三個弟兄在溝對岸砍柴。其中有一個人從林莽中探頭一看,看見是闖王騎在烏龍駒上,大聲叫道:“闖王來了!闖王來了!”另外的人們聞聲跳出,同時歡呼:“是闖王!是闖王!闖王來啦!”他們扔掉鋸子、斧頭,跳躍著奔過橋來。一個弟兄大聲說:
“闖王,今天看見你騎馬走出老營,就像是連陰了兩個月,忽然看見日頭從東邊出來啦。隻要有你闖王在,官軍就是比我們多十倍,我心上一點不含糊。”
另一個插話說:“就是他們多二十倍,也不會嚇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幾個地方的義勇營弟兄們聽說闖王來到,亂紛紛走出樹林,也是一邊跑一邊歡呼:“闖王來啦!闖王來啦!”牛萬才很想使弟兄們整好隊去迎接闖王,大聲呼喊著叫大家不要亂跑,但是在這一刻,誰也不肯聽從他的呼喊。他先對馬世耀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又望著左右的夥伴笑一笑,也朝著闖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別人更快。有些人雖然隨著別人往前跑,但心中還多少有些懷疑:昨天還聽到謠言說闖王病重,怎麼會突然騎馬來到這裏?莫非是別人吧?等他們過了林木蔥蘢的土丘,看清楚那匹特別高大的深灰色駿馬上騎著的大漢時,不由得叫出來:“是闖王!是闖王!”同時眼睛裏充滿了歡喜和激動的熱淚。
李自成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都往他這邊跑,便趕快跳下馬,大踏步迎上去。李強留下四個親兵照顧戰馬,率領著二十名親兵緊跟在他身後。李自成過橋去走不遠便被最先跑到的義勇們包圍起來,愈圍愈厚,擁著他向廟前走去。牛萬才怕人們擠到闖王身上,一麵用兩手分開眾人往前走,一麵大聲叫:“不要擠!不要擠!”他滿頭大汗來到闖王麵前,行個插手禮,質樸地說了一句:
“闖王,你病好啦。”
李自成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心中同樣激動,向全場望了一遍,笑著說:“弟兄們,官軍快要來進犯啦,這一回要打個大仗。你們大家原是做莊稼的,種山場的,打獵的和燒炭的,乍然上戰場,矢石如雨,炮火紛飛,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眨眼就有死傷,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們笑著搖頭,但不說話。有誰在人群中小聲說:“打仗總得死傷人,是孬種就不會來,害怕個屁!”這話引起來一陣笑聲,連李闖王和牛萬才也笑了。自成看見這說話的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莊稼漢,他因為在闖王麵前不自覺說了粗話,滿臉通紅。闖王用讚賞的眼光望著他,問:
“小夥子,聽說官軍人馬眾多,你真的一點都不怯麼?”
小夥子的臉越發紅了,靦腆地回答說:“人家要來奸擄燒殺,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隻有一條命,流血一般紅。大家齊心跟他們拚,他們就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
自成說:“你說得好,說得好。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問站在他身邊的牛萬才:“他打過仗麼?”
牛萬才回答說:“六月初他跟著我打過官兵,是個有種的小夥子,所以我現在叫他做個小頭目。”
“既然是個好樣的,往後好生提拔他。”說畢,他又望著大家,“大夥弟兄們,我李自成已經造反十餘年,你們如今也隨著我造反了。既然咱們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當做喝涼水,白刃在前連眼皮也不眨。剛才白旺說得很對,打仗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這就是俗話常說的:兩軍相遇勇者勝。”
有人憋不住衝出一句話:“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疤瘌!隻要有你闖王領頭兒,別說打官軍,咱連天也敢戳幾個窟窿!”
自成點頭,哈哈大笑,說:“對,說得對!我從前是闖將,如今是闖王,別的沒長處,就是敢闖。時機來到,別說我敢把天戳幾個窟窿,我還敢把天闖塌,來一個改天換地!你們說靠我領頭兒,可是我也靠你們大家相助。俗話說:獨木不成林,一個虼蚤頂不起臥單。倘若沒有你們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縱然有天大本領,也是孤掌難鳴。這次咱們抵擋官軍進犯,隻能勝,不能敗。勝了,大家都好;萬一敗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場浩劫,遭殃最苦的還是百姓。隻要咱們大家齊心協力,就是來更多的官軍,我們也一定能殺敗他們!”
李闖王的話說得很簡短,但是充滿著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們的心坎上。他的麵前,人頭攢動,群情振奮。他又說了幾句慰勞和鼓勵的話,向大廟走去。義勇營的弟兄們蜂擁跟隨,都回到廟門前邊。他看了看弟兄們在大廟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馬世耀和牛萬才囑咐幾句話,然後回到溝南岸,同親兵們跳上戰馬,向送過橋來的牛萬才和一群大小頭目們揮鞭致意,催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裏多路,他在馬上回頭一望,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仍站在廟前高處和橋頭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