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黑虎星因為看見闖王手下將士十停病了七停,怕不能應付官軍來犯,招來了這些杆子,協守藍田一路。李自成原想著等瘟疫過後,再將這一支亂糟糟的杆子隊伍整頓一下,好的留下,不好的遣散,沒想到半月前黑虎星因母親病重,告假回鎮安去了,而比較老誠的一兩個杆子首領也病了。
劉體純見闖王在想心思,說道:“李哥,咱們既然使用這些新收編的杆子把守北邊大門,黑虎星又不在,咱們得暗中防備一手才是。我想,越是南路和中路軍情緊急,咱們越是對北路不能夠粗心大意。杆子,跟咱們不連心啊!”
闖王說:“二虎,你想得周到。當時,我答應收編這些杆子,實是萬不得已。我同各地草賊土寇打了多年交道,經過的事情還少?各地杆子中,有的人原來就是流痞無賴出身,他們拉杆子就為的貪圖快活,奸淫燒殺,苦害善良百姓;有的原來是好百姓,當了杆子,像泡到染缸裏一樣,染壞了,隻是泡得不久的還能夠回頭向善;還有一種人苦大仇深,為人正派,因為沒有別的路
走才拉了杆子,隻要有人引上正路,就能夠得到正果。黑虎星招來的這些杆子也是這樣。前幾天聽說眾家杆子在石門穀一帶不守軍紀,騷擾百姓,我隻得差李友率領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去,明的是幫他們抵禦藍田官軍,暗裏實想壓一壓邪氣。不過李友這個人,脾氣暴,眼裏容不得灰星,遇事不會三思而行。我很擔心他在那群杆子頭領中處事生硬,弄出紕漏。如今我實在抽不出另外的人。隻要李友聽我的話,心眼兒放活一點,暫時莫要同杆子鬧崩,等到黑虎星回來就好啦。”
劉體純想了一下,也覺得目前除李友外確實無人可派,輕輕嘖了一聲,說:“大戰快起了,但願黑虎星能趕在這兩三天以內回來。闖王,射虎口會出紕漏不會?”
闖王笑著說:“你放心。吉元決不會出賣咱們。”
體純沉吟說:“我剛才問過嫂子,她也說吉元很可靠。既然你們都說他決不會有二心,我守馬蘭峪就不會有後顧之憂了。”停一停,他又不放心地問,“闖王,倘若宋家寨答應官軍假道,情況就大不同了,吉元一個人隻帶領兩百名弟兄在射虎口,能守得住麼?”
闖王說:“倘若宋家寨答應官軍假道,我就派老營人馬增援射虎口,決不讓官軍一兵一騎進來。不過,宋家寨肯不肯答應官軍假道,到目前還沒定局。前幾年,官軍從宋家寨經過,奸淫搶劫,很不像話。直到今天,宋家寨的人們提到官軍就罵。雖然這班土豪大戶,天生的跟咱們義軍勢不兩立,巴不得官軍把咱們斬盡殺絕,可是他們未必肯答應官軍假道。你說呢?”
“你看得很是。宋家寨如今是又想吃泥鰍,又怕青泥糊眼。不過,闖王,為防萬一,咱們得準備兩手。”
“是要準備兩手。即令宋家寨不許官軍假道,單獨出兵,我們也不要大意。”
李自成同劉體純談了一陣,又一起去看看李過的病。吃過早飯,體純走了。
因為戰事迫在眉睫,李自成又去巡視了一段寨牆。他本來病後就很虛弱,又加上昨夜睡眠不多,此刻感到渾身酸困,頭腦昏沉,兩個太陽穴還有點疼痛,便走回老營,躺在床上休息。李強很害怕他會勞複,站在床頭問道:
“我去請尚神仙來替你看看病吧?”
“別大驚小怪的,讓我睡一陣就好啦。有什麼軍情急事,立即叫醒我。”
闖王睡得並不踏實,夢中還不停地騎著烏龍駒指揮將士們向官軍衝殺,忽然覺得有一隻手放在他的前額上。他一驚,矇矓地聽見有人小聲說:“還好,沒有發燒。”他一乍醒來,睜開眼睛,看見是高夫人立在床前。
“啊,你已經回來了!”
今天清早,高夫人進麻澗以後,首先去看袁宗第。她一進大門就被袁宗第的妻子白氏和兩個親信小將迎接著,帶她走進上房。袁宗第一看見高夫人,就想掙紮著從床上坐起。高夫人趕快說:“莫起來!莫起來!”三步兩步走到床前,又說:“你躺著吧,我這個做嫂子的又不是外人!”她隨即向背後吩咐:“替我搬一個凳子來!”立時,一把椅子搬來了,擺在離病床不足三尺遠的地方。宗第等她坐下以後,問道:
“嫂子,你這麼早來麻澗,有什麼要緊事兒?”
高夫人笑著說:“我天天都是老鴰叫就起床,沒有要緊事就不可以一清早來麻澗?”
宗第在枕頭上搖搖頭:“不,目前軍情緊急,你一定是有事來的!”
高夫人又笑著說:“你放心養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李哥要我來看看你跟玉峰的病,也看看麻澗的寨牆能不能今天完工。還有,你李哥打算在今天或是明天,接你和玉峰回老營寨中去住,要我問一問你們的意思。”
“為什麼要接我們回老營寨中?”
“老神仙住在老營寨內。你們搬回老營寨中,治病會方便得多。”
袁宗第跟隨李自成起義多年,對於自成的用兵十分熟悉。自成是那種膽大心細的人,遇著情況複雜時候,往往通宵不眠,研究萬全之策,不但思慮著如何打勝仗,也思慮著萬一打敗了怎麼辦。去年在潼關南原戰敗之後,他越發謹慎了。袁宗第對眼下局勢的嚴重情形,大體清楚。他猜出來自成要他和田見秀搬回老營寨內,固然也有治病方便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準備萬一情況壞到不可收拾時,好帶著他們突圍。他沒有把闖王的這個意思點破,提醒高夫人說:
“嫂子,玉峰原是住在老營寨中的,我的家眷也住在老營寨中。春天,為著這麻澗十分重要,才讓玉峰來到麻澗坐鎮,我的家眷也搬來了。難道如今這麻澗就不需要人坐鎮麼?再說,眼下謠言紛紛,人心惶惶,倘若把我同玉峰接回老營,豈不引起人們的胡亂猜疑?”
高夫人回答說:“我跟闖王也想到這一層,所以問一問你的意思。你要是認為現在搬回老營不妥,晚一兩天,看情形再說也好。隻是你不要擔心這局
勢會壞到哪裏,安心治你的病。你李哥對戰事有通盤籌劃,知彼知己。天塌不了,地陷不了,官軍把咱們從商洛山趕走不了。你李哥隻巴望你同玉峰的病趕快治好!”
宗第苦笑說:“嫂子,請你回去告訴李哥說,我這個病死不了,隻是害得不是時候,真窩囊!”
“漢舉,害病的事兒並不由你,你怎麼這樣說呢?”
“真窩囊,真窩囊!”袁宗第又像自言自語地連說兩遍,歎口氣,用拳頭在床邊捶了一下。
“漢舉,你千萬別這樣,好生養病。如今你李哥和捷軒都快好了,弟兄們也痊愈了不少人,決不會叫官軍撿到便宜。”
“嫂子,你又拿話哄我!李哥和捷軒哥的病雖是快好了,可眼下還不能騎馬上戰場。弟兄們固然有不少痊愈的,可是身體弱,不能當精兵使用。如今咱們兵少將寡,正是一個人頂十個人使用時候,我偏偏病得不能起床。眼看幾路官軍就要大舉進犯商洛山,別人都去拚命打仗,你說我急不急?唉,嫂子,讓我死在沙場上,也比躺在這床上好受!”
聽了袁宗第的這幾句話,高夫人心中很激動,不由得眼圈兒有點紅了。幸而是陰天,屋裏光線暗,沒有被別人看見。她趕快勉強笑著說:
“等你病好了,打仗的時候還多著哩。”她轉望著站在身旁的白氏問:“他昨兒吃過老神仙改過的單子還好麼?”
白氏回答說:“他昨兒上午吃了頭料藥,燒有些退了,神誌又清醒了,稀飯也喝了兩小碗。下午讓他吃第二料,他忽然不吃了,叫我立刻親自騎馬到老營去見見闖王和嫂子,請求讓他回馬蘭峪。我沒有聽他的話,勸他把藥吃下去。他把眼一瞪,一拳把藥碗打翻,把我臭罵了一頓。昨兒晚上,大家苦勸很久,說馬蘭峪有二虎把守,萬無一失,他才肯吃藥,一夜沒有發燒。剛才他又在問官軍消息,還要我派人請嫂子來一趟,說他有話要對嫂子說。他有什麼話?還不是想當麵求嫂子準他回馬蘭峪!嫂子,你來得正好,你勸勸他吧。”
宗第對白氏把眼睛一瞪,暴躁地說:“廢話!你什麼都不懂,就知道燒香許願拜菩薩!”停一停,他揮手低聲說:“你出去吧,讓我同嫂子談幾句正經話。”
白氏退出了。袁宗第請高夫人將近幾天官軍方麵的情形如實地告訴他。高夫人見他的病已有起色,就把官軍已經擺在商洛山周圍的人數以及正在從河南和甘肅等地增調的人數都告他知道,也把闖王的破敵計策和兵力部署告訴了他,並詢問他的意見。宗第想了一下,說:
“好,好!官軍仗恃人多,分幾路進犯。我們先合力殺敗一路,其餘各路自然動搖。隻是宋家寨離老營很近,務須嚴防。射虎口是天險,隻要王吉元這個人十分可靠,闖王的計策準行。”
高夫人回答說:“吉元原是苦水裏泡大的農家孩子,忠誠可靠,決不會對闖王有二心。”
宗第說:“我也看吉元可靠。隻要咱們在射虎口不走錯棋,我就不替老營和馬蘭峪擔心了。”
早飯安排好了。高夫人和她的親兵們都在袁宗第這裏吃早飯。飯後,高夫人去看田見秀。因為田見秀的病勢較重,所以關於大局的嚴重情況完全不讓他知道,稍坐一陣,便動身回老營去了。
李自成從床上坐起來,聽高夫人一五一十地談了麻澗連夜加修寨牆的情況和田見秀、袁宗第最近兩天的病情,說:
“既然麻澗的寨牆今天能夠完工,今晚就命令駐紮在那兒的兩百名弟兄開往白羊店。”
高夫人在他對麵坐下,說:“白羊店確實要趕快多增添人馬,越多越好。咱們務要頭一仗就殺下去官軍威風,也給鄭崇儉一點教訓。”
“子宜還沒回來?”闖王問的子宜就是吳汝義。
“還沒回來。”
“要是他們能夠弄到千把人,白羊店的兵力就夠用了。”
高夫人歎口氣說:“官軍在龍駒寨增兵不少,我們卻無兵可增。智亭山很重要,必須有得力將領鎮守。你昨晚說打算調搖旗去智亭山,什麼時候調?”
闖王沉吟說:“搖旗隻善於衝鋒陷陣,做守將並不合宜。可是我也想不出另外的人。再等一天,勢不得已,隻好調他前去。你什麼時候往捷軒那裏?”
“我馬上就去。”
“事情很急,你趕到捷軒那裏吃午飯也好。”
高夫人和親兵們的馬匹本來沒有解鞍,人和馬都在老營的大門外等候。她走進東廂房看看臥病在床的女兒,吩咐留在家中的一個女親兵照料蘭芝吃藥,便提著馬鞭子走出老營。約莫未牌時候,她從鐵匠營回來,告訴闖王:宗敏對他的作戰計劃沒有別的意見,隻是很關心射虎口這個地方,怕官軍從宋家寨過來,直攻老營,將劉體純隔在野人峪腹背受敵。闖王聽了,點點頭說:
“目前的局麵是明擺著的,敵人要暗中在射虎口大做文章。捷軒的擔心很是,咱倆何嚐不也有點擔心?”
“隻要王吉元十分忠誠……”高夫人的這句話隻說了一半,聽見有人進來,就不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