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中元節。
早晨,商洛山地區天色陰暗,濃雲密布,山山嶺嶺都被烏雲遮住。高夫人帶著老營總管任繼榮和一群男女親兵騎馬出寨,來到一個交叉路口,替先闖王高迎祥和起義以來無數的陣亡將士焚化阡紙。南邊,隔著兩座小山,順風傳來了一陣陣沸騰人聲。高夫人心中明白:這是麻澗方麵的義軍和老百姓正在連夜加高寨牆,挖掘陷阱,布置鹿角和各種障礙,已經忙了通宵。她正在側耳細聽,忽然從附近的山村中傳來鏘鏘的鑼聲和蒼啞的叫喊聲,而麻澗方麵也隱約地有鑼聲傳來。
這是遵照闖王的命令,各處山寨和村落今早都得鳴鑼曉諭:官軍進犯,決難得逞,眾百姓務須各安生業,照舊耕耘,莫信謠言,嚴防奸細。高夫人眼望著磐石上燃燒的一大堆阡紙,耳聽著遠遠近近的人聲和鑼聲,心中說:
“大戰又快開始啦!”在高夫人從崤函山區來到商洛山中同李自成會師之前,闖王得知張獻忠在穀城起義的確實消息,他為著實踐曾經對獻忠說出的諾言,不顧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利,毅然樹起大旗,牽製官軍不能全力對付獻忠。崇楨十分著慌,嚴旨切責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和陝西巡撫丁啟睿“未能將餘賊剿除淨盡,釀成大患”;命他們迅速向商洛山中進兵,“務將李自成一股一舉撲滅,不得稍有貽誤!”鄭崇儉和丁啟睿不敢拖延,調集了陝西各鎮官兵,將商洛山四麵包圍。他們知道李自成手下的將士多數染病,自成本人也病倒了,認為是官軍“掃蕩”商洛山的大好時機,遂於六月上旬急急忙忙指揮三路人馬進犯,而把主力放在武關一路。高夫人在病榻前接受闖王吩咐,親自到白羊店,鼓勵將士,幫助劉芳亮部署迎敵。多虧義軍上下齊心,個個奮勇死戰,加上窮苦百姓幫助,使從武關向北進犯的官軍主力在桃花鋪和白羊店之間中了埋伏,損失很重,倉皇敗退。同時,從商州西犯的一路被擋在馬蘭峪的前邊,寸步難進,而從藍田南犯的一路也沒法攻下石門穀。這兩路官軍都白折了人馬,掃興地退了回去。經過這次教訓之後,官軍比較小心了,重新調集大軍,人數比六月初增加幾倍。眼看著一場眾寡懸殊的大戰迫在眉睫,又加上商洛山中有些山寨不穩,同官軍暗中勾結,高夫人如何能心情輕鬆?她晚上幫助闖王籌劃軍事,白天為部署迎敵的事騎馬到各處奔跑,忙得不可開交。盡管她僥幸不曾染病,近來卻顯然清瘦多了。
一大堆阡紙在磐石上繼續燃燒。兩個親兵用樹枝慢慢地抖開紙堆,使阡紙著得較快。紙灰隨風飛向奔湧的雲霧中去。
過了一陣,高夫人抬起頭來,向左右的將士們說:
“自從起義以來,咱們已經死了成千上萬的英雄好漢。這筆血仇一天不報,死的人就不能瞑目黃泉,活著的也寢食難安。高闖王死去整整三周年,咱們該好生祭奠祭奠。要是這一回打個大勝仗,殺死幾千幾百官兵將士,就算是咱們在陣上拿敵人活祭高闖王!”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飽含著痛苦和激動的感情,深深地感動了左右將士。任繼榮說:
“夫人,你放心。近幾天弟兄們都在念叨著高闖王三周年到了,該用官軍的人頭好生祭一祭。咱們有這樣好的士氣,必能殺敗官軍,讓高闖王在九泉下高興高興。”高夫人望著他輕輕地點點頭,表示她自己也深信義軍的士氣不錯,必能以少勝眾。她吩咐一個親兵把那一捆阡紙送到兩裏外李鴻恩的墳前焚化,便準備同眾人上馬,前往麻澗。
當她的右手剛搭上馬鞍時,忽然聽見有人騎著馬向這裏奔來,蹄聲很急。她遲疑一下,隨即從鞍上抽回右手,轉過頭來,朝著南邊的山路張望,心中疑問:“為什麼這馬跑得這般急?是從白羊店來的麼?”不過片刻,一個小校帶著兩名弟兄騎著三匹渾身汗濕的戰馬從奔湧的雲霧中出現,來到離她幾丈遠的地方。那小校一看見她和老營總管就趕快同親兵們勒住戰馬,跳了下來。高夫人看見那小校是劉芳亮手下的一名親信小頭目,沒等小校開口,搶先問道:
“劉將爺差你來老營有什麼急事?是不是武關方而的官軍已經開始進犯了?”小校回答說:“啟稟夫人,官軍已經擺好了進犯架勢,隻是還沒動手。劉將爺差我來老營向夫人和闖王稟報:據昨晚老百姓暗送消息和我們的探子稟報,得知確實消息,武關昨天又到了兩千官軍,桃花鋪也到了一千多人,兩處官軍已經有七千多人,一兩天內還會有大隊官軍開到。消息還說,鄭崇儉一兩天內就要來桃花鋪,親自督率官軍進犯。如今桃花鋪寨內已經替他收拾好行轅,等他來住,官軍在武關和桃花鋪放出風聲,吹他們要在七月底以前掃蕩商洛山,活捉咱們闖王爺和總哨劉爺等幾位大將,也有夫人在內。這班王八蛋打仗不見得,吹牛造謠倒有一手!”高夫人笑著問:“也要捉我?”“是的,夫人。六月初那一仗他們吃了虧,到處傳說你不但智謀過人,還說你十八般武藝樣樣出眾,所以這次非把你捉到不可。”。
高夫人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道:“喲!真沒想到,像我這麼一個平常的女流之輩,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殺敵,倒被他們吹噓成文武雙全的巾幗英雄。越說越玄虛,將來還要說我會呼風喚雨哩!”小校又笑嘻嘻地說:“夫人,鄭崇儉出的捉拿賞格上還有你的名字哩。”“啊,又懸了賞格?”小校從懷中掏出一卷紙,雙手遞給高夫人,說:“你看,這是咱們的探子昨日黃昏從桃花鋪的寨門外揭下來的一張告示,後邊寫著許多賞格。
高夫人接住告示,望了一眼便交給任繼榮,要總管念給她聽。那告示上說:“本轅不日即親麾大軍進剿,將殘賊一鼓蕩平。大軍到處,秋毫無犯。凡我商洛山中百姓,莫非皇帝赤子。特諭爾等,務須各安生業,勿用驚竄逃避。過去即令供賊驅使,脅從為惡,本轅姑念其既屬愚昧無知,亦由勢非得已,概不深究,以示我皇上天覆地載之恩。其有豪傑之士,乘機殺賊自效,本轅論功行賞,一視同仁。倘有冥頑不靈,甘心從賊,罔恤國法,大兵到時,膽敢負隅相抗或隨賊流竄,一經拿獲,立置重典,全家籍沒,鄰裏親族連坐。”這告示的後邊果然懸賞捉拿李自成和他手下的重要將領,而高夫人的名字也開列在內。
總管念過以後,哈哈一笑,說:
“夫人,果然有你的名字,還寫著三千兩銀子的賞格哩!”高夫人也笑起來,望著小校問:“你們劉將爺還有別的事要向闖王稟報麼?”小校回答說:“我家將爺還說,官兵大舉進犯隻是幾天內的事,龍駒寨的官軍也增加了兩三千人,請闖王和夫人千萬不可大意。”高夫人點頭說:“我知道了。你到老營去當麵向闖王稟報,也許他還要問一問別的情況。你在老營吃了飯,休息休息再回白羊店。”她又向總管說:“中軍不在老營,雙喜和張鼐這兩個孩子也都不在闖王身邊。你拿著鄭崇儉的這張告示快回老營吧,不用跟我去麻澗了。闖王的身子還很虛弱。我不在老營時候,他要是想騎馬出寨,你千萬設法勸阻。”任繼榮答應一聲,就同劉芳亮派來的小校騰身上馬,奔向老營而去。人和馬的影子眨眼間在雲霧中消失,隻聽見漸遠漸弱的馬蹄聲音。
高夫人抬頭望望,隻看見洶湧奔騰的烏雲比剛才似乎更濃、更重,鋪天蓋地,從麵前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這天色,增加了高夫人心上的沉重。她走向玉花驄,對親兵們說:“上馬!”轉眼之間,十幾個男女親兵都跳上戰馬,準備出發。張材擔心馬上會有惡風暴雨,而大家都沒攜帶防雨的東西,別人淋雨不打緊,高夫人近兩月來操勞過度,比往日清瘦許多,淋了雨準會害病。他勒緊馬韁,望著高夫人,遲疑地問:
“這天……恐怕有猛雨吧?”慧英也問:“夫人,我趕快回寨中去替你取一件油布鬥篷吧?”高夫人斬釘截鐵地說:“不用耽誤時間!如今軍情很緊,別說下雨,下刀子也擋不住咱們辦事。”她首先勒轉馬頭朝南,正要揚鞭出發,忽然聽見從東邊傳過來幾匹馬的緊急蹄聲,迅速臨近。她便勒轉馬頭朝東,向雲霧中注目等候。片刻之間,四個騎馬的人出現在二十丈以外的雲霧中,為首的大個子青年將領是劉體純。他原是幫袁宗第鎮守馬蘭峪,對付商州官軍,做老營的東麵屏障,近來宗第病倒了,這一副重擔子就挑在他的肩上。高夫人一望見他,知道他現在親自來老營必定有重要軍情稟報,便把鐙子輕輕一磕,迎了上去。
兩匹高大的戰馬相離不到兩丈遠,停止在山路上。烏雲傍著馬頭奔流,在人的左右和頭頂飛卷。高夫人問道:
“二虎,你是從馬蘭峪來的?”“是的,嫂子。你要往哪兒去?”“我要到麻澗去,看看那裏的寨牆能不能今日完工。”她勒馬迎上幾步,等到她的玉花驄同劉體純的黃驃馬兩頭相交,停到一起,她又小聲問:“你來有什麼急事?”劉體純小聲說:“五更前我得到商州消息,知道鄭崇儉派一位監軍禦史昨日從武關來到商州城內,連夜與巡撫丁啟睿召集遊擊以上將官開緊急會議,重新商定進兵方略。會議關防極嚴,一時探不出他們如何計議。如今商州已有五千官兵,據說還有大批官兵將於今明兩日開到。糧草運往武關的很多,擔子挑,牲口馱,日夜不絕。官軍揚言要在月底以前殺進商洛山,昨日又在城裏城外,到處張貼告示,懸出賞格要捉拿闖王和捷軒哥等幾位大將。”他笑一笑,又說:“嫂子,你也在榜上有名哩。”高夫人也笑了笑,說:“這個我已經知道了。”劉體純又揮退左右親兵,探身低聲說:“咱們安置在城裏的坐探,從撫台行轅中探得機密消息,十分重要,果不出你同闖王所料……”“你說的是宋家寨同官軍勾起手了?”“聽說雙方正在暗中商談。宋文富這王八蛋想要官做,丁啟睿這貨想要官軍假道宋家寨,一旦大戰開始時偷襲我們老營。”“這消息可靠麼?”“這消息是從撫台行轅中一個師爺口中說出來的,一定可靠。還有人說:這幾天宋家寨有人進撫台行轅找一位劉讚畫ol,十分機密。這位姓劉的是丁啟睿的心腹幕僚,親自去過宋家寨兩趟,都是夜裏去,夜裏回。”高夫人的兩道細長的劍眉輕輕聳動,心中琢磨著敵人的陰謀活動,然後慢慢地說:“敵人這一手真是厲害。幸而我們早就算到他們噲有這步棋,已經做了防備。在兩個月前那次官軍進犯時,雖說宋文富兄弟坐山觀虎鬥,可是咱們已經斷定他們是在等時機,觀風向,遲早會撕破笑臉,露出滿嘴獠牙,同咱們刀兵相見。如今,他們果然要動手了。本來麼,道理是明擺著的,大家心中都有數。盡管他們近幾年也吃過官兵的虧,也長了些見識,他們畢竟是豪門巨富,同官府血肉相連。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宋家寨不同官軍串通一氣動手才是怪事。
別說是宋家寨,商洛山周圍的山寨哪個不是同咱們為敵的?
商洛山中的幾個大的山寨,要不是咱們殺了很多人,連寨牆也給拆平了,一旦官軍進犯,還能不從內裏動手麼?”劉體純說:“嫂子說的是。咱們在商洛山中駐紮了快十個月,打開了許多山寨,狠狠地懲治了那些為富不仁的鄉紳土豪、富家大戶。這些給咱們懲治了的人家,自然咬牙切齒,恨死咱們。聽說那班逃到商州城裏的土豪老財都等著跟在官軍後邊回家來,連逃到西安去的大頭子也有幾個跟著巡撫來到商州的,打算一旦官軍掃蕩了商洛山,他們就回鄉修墳祭祖,協助官府清鄉。你看,這班王八蛋想得多美,好像官軍注定會打贏咱們!”“既然他們把賭注押在這一寶上,那就揭開寶蓋子讓他們看看。二虎,你還有別的事情要稟報麼?”劉體純沉吟一下,特別放低聲音說:“嫂子,看來射虎口幹係重大,可不知王吉元是不是十分可靠。”“你放心,他很可靠。”體純仍不放心,口氣和婉地說:“但願他真可靠。去年冬天,他從張敬軒那裏來,一直沒有在我手下待過,我跟他見麵的次數不多。我隻知道他是河南鄧州人,在敬軒那裏混的日子也不久。春天他犯過咱們的軍律,差點兒被闖王斬了。他同咱們老八隊素無淵源,相處日淺。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眼下這種局麵,非同平日。萬一他心懷不滿,看見官軍勢大,經不起威迫利誘,給官軍收買過去,豈不壞了大事?”高夫人含笑回答說:“雖是吉元來咱們這裏的日子淺,卻是秉性誠實,不是那種心懷二意、朝三暮四的人。春天受了重責之後,他口服心服,毫無怨言,不管派他做什麼事,他都是忠心耿耿。如今派他把守射虎口十分相宜,你放心,絕無差錯。”“嫂子,近一兩天來闖王哥的身子又好些麼?”“又好了些,隻是還不能騎馬出寨。你快去老營當麵向他稟報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邊的消息哩。雖說漢舉病了,可是有你在馬蘭峪,他很放心。這一回,就看你獨當一麵立大功啦。”劉體純說:“馬蘭峪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不管來多少官軍,隻要射虎口不丟掉,馬蘭峪萬無一失。”高夫人和劉體純各帶著自己的親兵分頭而去。走不到半裏遠,她聽到劉體純一群人的馬蹄聲已進寨門,而同時又有急匆匆的馬蹄聲從東北奔來,離寨門已很近了。她勒住馬側耳傾聽,在心中問道:“這是誰?又來稟報什麼緊急軍情?”她想著闖王的病還沒有完全好,軍情這般緊,事情這般忙,近幾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慮著如何打退官軍的進犯,多叫人替他的身體擔心!她又抬頭望一望老營山寨,山寨和整個山頭仍然被濃重的烏雲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