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年中夜晚最短的月份。高夫人同姑娘們把東西整理好,和衣躺下去矇矓一陣,天已經快明了。首先是公雞在籠中啼叫,跟著是烏鴉、雲雀和子規在林間叫喚,又跟著畫眉、百靈、麻雀都叫了起來。高夫人一乍醒來,把姑娘們喚起。大家匆匆地梳洗畢,外邊已經人喊馬嘶,開始排隊。張材走來,請高夫人動身。高夫人同站在村邊送行的老百姓告別,跳上玉花驄,率領著老營出發。走了兩裏路同劉芳亮率領的大隊人馬會合之後,高夫人又回頭來望望這個駐紮了將近兩個月的小村莊,但是她隻能看見兩三個較高的青綠山峰漂浮在乳白色的曉霧上邊,像茫茫無邊的大海中浮動著幾點島嶼,從霧海中傳過來牛叫聲、羊叫聲、公雞叫聲,雜著人語聲。等到轉過一個山灣,這一切聲音都微弱下去,被一片鬆濤和馬蹄聲淹沒。
人馬走進一片蒼茫的林海裏,越走越深,旗幟在綠色的林海中消失了。高夫人常常聽見前後人語,卻隻能看見緊跟在身邊的幾個親兵。有時枝丫低垂,大家趕快把上身伏在鞍上;有時從樹枝上垂下幾絲蔦蘿,牽著征衣;有時遇見美麗的啄木鳥貼在路邊不遠的老樹上,用驚奇的眼神向匆匆而過的人馬凝視。高夫人同親兵們走到一個山包上,向上望,林木蓊鬱的山峰高不見頂;向下望,雖然陽光滿穀,卻因為地勢高,霧蒙蒙的,看不十分清楚。忽然從森林的深處,從高空裏傳過來安靜的鍾聲。她恍然一笑,說:“啊,這是過端陽節敲鍾的。”許多年的端陽節她都在馬上度過,本來引不起她多少興趣,可是今天端陽節的鍾聲卻使她暗暗興奮,因為她明白,也許在今天,也許在明天,總之就在這幾天內,張獻忠就要起義,而自成也要在商洛山中樹起大旗。
在森林中又轉過兩個山頭,來到一座大廟前邊。廟院中有一道泉水,在磐石間開鑿成一個水池,深不見底,相傳麻姑在這裏洗過手巾,所以叫麻姑泉。泉水從暗溝穿過前院,穿過山門,從一個青石雕刻的龍嘴裏奔流出來,從七八尺高處落到石地上,淙淙地向森林中流去。已經過了正午,人馬就在廟外休息。人吃幹糧,馬喂麩料。道士們燒了幾鍋開水,盛在木桶和水缸裏,擺在山門外。劉芳亮下了命令,將士們無事不準各處亂跑,就在廟外原地休息。這使道士們感到十分驚奇,沒想到“流賊”的規矩竟會如此好。以前幾次過官軍,廟裏都遭到破壞。去年有一股官軍從這裏過,不但把馬匹拴在山門裏,臨走時人還故意往麻姑泉裏撒尿,屙屎,使道士們有幾天沒法吃水。
高夫人帶著蘭芝和女兵們到廟裏看了看,在元始天尊的塑像前燒了香,回來又在麻姑池旁邊觀看遊魚。劉芳亮帶著一個道士匆匆走來,低聲說:
“他是從闖王那裏才來的,恰好在這兒碰到咱們。闖王催咱們快去哩。”
高夫人一聽說是從闖王處來的人,又驚又喜。她把這位風塵仆仆、滿麵堆笑、十分麵熟、但又一時叫不出名字的道士渾身打量一眼,正待說話,道士搶先說道:
“夫人,你忘了?我一向跟著劉將爺,姓王,人們都叫我王老道。”
“去年冬月,是不是劉將爺派你去商洛山中?”
“就是,就是。後來闖王派我假裝道士朝華山、朝終南、去西安府,刺探官軍動靜,所以一直沒有回來。一轉眼就是半年多啦。”
高夫人笑著點點頭,又問道:“有闖王的書子麼?”
“有,有,在這裏。”道士打開發髻,取出來一個小蠟丸,遞給高夫人。
高夫人趕快掰開蠟丸,取出紙團,打開一看,交給劉芳亮,臉上的笑容登時沒有了。芳亮看見紙上是闖王親筆寫的幾句話:
日內大舉,將士多病。速來會師,共禦官軍。十萬火急,不可有誤。營中近況,統由老道麵稟。
高夫人小聲問:“王老道,近來瘟疫傳得很凶麼?”
“稟夫人,近十來天瘟疫更凶啦。弟兄們紛紛病倒,大將們也差不多都躺倒啦。”
“大將們都是誰病了?”
“起初是總哨劉爺染上病,隨後不久,一隻虎李將爺、高舅爺、田將爺,許許多多,都陸續病倒啦。如今大將中隻有袁將爺一個人沒病倒。”
“闖王的身體可好?”
“闖王的身體還好,不過操心太大,也太勞累,看情形也不如平日啦。”
“雙喜兒和小鼐子都還在他身邊麼?”
“在,他們倒是活蹦亂跳的,無病無災。”
“官軍有什麼動靜?”
“他娘的,新任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趁著這個時機調兵遣將,要把咱們闖王的人馬圍困在商洛山中,一舉消滅。如今在商洛山四麵都有官軍調動,武關和商州城都到了很多官軍。闖王心中很急,派我火速來見夫人和劉將爺,請你們快去,萬勿耽擱。”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這一帶我條子熟。我是穿過龍駒寨走偏僻小徑往熊耳山去,沒料到在這兒碰見你們,巧極啦。”
高夫人又問道:“龍駒寨好穿過麼?”
“我一個人扮做出家人好混過去。寨裏祖師廟還有一個道士是我的師兄弟。可是大隊人馬從那裏過,怕不容易。雖說那裏隻有鄉勇和巡檢司的兵丁守寨,可是寨牆堅固,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另外還聽說馬上有幾百官兵從商州開到,說不定這時已經到啦。”
“有沒有小路可以繞過去?”
王老道皺著眉頭想了一陣,臉上掛出笑容,回答說:“有,有,可是得多走兩天的路程。”
“你知道怎麼走法?”
“知道。”
“好,你休息去吧。”
劉芳亮小聲囑咐說:“王老道,關於許多人染上瘟疫和官軍要圍困闖王的話,你不要在將士們麵前露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