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尚炯和劉體純奉闖王之命專誠前來,並且知道將有一位大將在中途相迎,而闖王本人也將在老營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開一個疙瘩,決定潛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雖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但目前天下大亂,多這一層關係,隻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嚐不好。
隔了一天,劉體純先動身離開西安。又過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個五更,悄悄地騎驢出發,當天晚上在一個離藍田五裏的村莊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們穿過縣城,在藍田東門外打尖,換了腳驢,向藍關進發。山勢愈來愈高,終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聳立雲外,積雪尚未融化。牛金星觀看山景,不由默誦起韓愈的名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他想到,韓愈雖因諫迎佛骨事被貶往潮州,但畢竟還是朝廷命官,後來又被皇帝召回,與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韓昌黎繼道統,著文章,“文起八代之衰,道繼天下之溺”,生前名滿天下,死後名垂千古,與他自己半生默默無聞,將與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在北京過除夕時,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寫過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覺地輕輕喟歎一聲,念出來其中一聯:
一事無成驚逝水,
半生有夢化飛煙!
他正在煩惱,突然有一個青年農民帶著一個少年,牽著兩頭毛驢兒,背著獵弓,腰裏別著砍柴的利斧,從路邊笑著迎上來,向尚炯拱手說:
“先生,我們在這裏等候好久啦。我侄兒給狼咬壞了一隻胳膊,請你務必費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問:“不遠吧?我們急著往商州去,遠了可不成。”
“不遠,不遠。你看,那個山凹裏就是,不到四裏。”
尚炯露出想拒絕又不好拒絕的神氣,望著金星問:“怎麼辦?咱們隻好去一趟?”
金星心裏想,這個莊稼人怎麼會知道醫生要打這裏經過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蹺!回答說: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們開了腳錢,換上農民牽來的毛驢兒,轉上一條小路,望著一個霧沉沉的山村走去。剛離開大路不遠,尚炯一看前後沒有別人,向青年農民笑著問:
“王天喜,這裏的路徑你可很熟?”
“我就是這兒長大的孩子,天天在這些山穀裏砍柴,打獵,怎麼會不熟?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一步!”
“他是劉捷軒將軍的親兵,”尚炯對客人說,“這一位小將名叫羅虎,是孩兒兵的一個頭目。別看他年紀小,打仗時簡直是一員猛將!”
羅虎說:“尚先生,雙喜哥就在前邊等著。你看,就在那幾棵鬆樹下邊。”
尚炯和金星順著羅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幾個打獵的農民站在不遠的鬆樹下邊,正在向這邊張望。
牛金星打快毛驢,相離還有十來丈遠,趕快跳下驢背,趨前同雙喜相見,
拱手說:
“勞駕遠迎,實不敢當。不勝惶愧之至!”
雙喜不習慣同生人應酬,更不習慣說客套話,有點靦腆地說:“先生遠來,太辛苦啦。俺父帥同幾位將軍都在前邊村裏恭候,轉過這個山腳就到。”
“啊?闖王來了?”金星大為吃驚地問,沒想到闖王會迎接這麼遠,竟然來到了官府駐有重兵的藍關附近。
尚炯也覺意外,心中大喜,笑著說:“我不是對老兄說過,闖王極其思賢若渴麼?”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無以為報!”
又走了五六裏路,轉過一個山腳,他們看見一裏外的鬆林中有很多戰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著休息。一員青年將領騎馬奔了過來,直到相離很近,金星才認出他就是劉體純,已經絲毫不像個商人了。劉體純告訴客人說,闖王和幾位大將就在前邊恭候。牛金星雖然平日自許為“王佐之才”,這時卻不由得有點心慌。又走不遠,地上的人都忽然站了起來。李自成穿著藍色山絲綢舊箭衣,戴著舊氈帽,走在前邊,背後緊隨著幾員大將和少數親兵。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驢子,向前迎去。
相距十來丈遠,闖王和幾位大將就滿臉堆笑,連連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來,一麵還禮一麵踉蹌前趨。雙方走到一起之後,自成非常熱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說:“蒙先生不棄,遠道光臨。可惜弟等不便遠迎,務乞鑒諒!”
金星連忙說:“哪裏!哪裏!諸位將軍如此遠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內感愧!”
李自成把劉宗敏、田見秀和李過向客人介紹,互道仰慕,說了幾句寒暄的話。自成又說:
“野地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還是上馬走吧。”
李雙喜向鬆林邊一招手,立刻有人牽過來一匹戰馬。闖王為著牛金星是個文人,給他預備的是一匹北口騸馬,他讓騸馬走在他的烏龍駒前邊,幾位大將的戰馬緊緊跟隨。他們的前後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將校和親兵。牛金星很愛騎馬,但是像這樣的威風卻是平生第一次。雄偉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鬆濤和馬蹄聲,樣樣激動著他的心。他在心中說:
“大丈夫豈可老死蓬蒿!”
三更時候,這一支人馬已走了兩百多裏,來到了闖王的老營。留守的袁宗第等都在寨外迎接。用過夜飯,闖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書房兼客房,比較幹淨。幾位大將各自回營,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覺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來以後,聽到院裏靜悄悄的,偶爾有人說話也都是輕聲細語,他又閉著眼矇矓一陣。他想,大概闖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準有聲音打擾。
他在床上回想著昨天一天的經曆。李自成給他的印象極深。盡管還沒有機會深談,但是僅憑表麵觀察,憑他們在路上的隨便談話,他已經對自成深為敬佩,覺得尚炯的稱頌並無一句過分。其次,他從劉宗敏身上看見了一種慓悍豪邁的英雄氣概,從李過身上看見了一種剛毅、謙遜和深沉的風度,從田見秀身上看見的是渾厚、純樸和善良。青年將領中給他印象較深的是劉體純、雙喜和張鼐。他認為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謂“風雲人物”,集合在闖王左右。
另外給他印象極深的是闖王的部隊。他看出來他們紀律嚴明,精神飽滿,上下融洽。他見過的官兵很多,哪有像這樣的部隊呢?沒有!
牛金星穿好衣服下床。聽見屋裏有響動,一個親兵踮著腳走進來,恭敬地笑著問:“先生,怎麼不再睡了?闖王吩咐過,不讓院裏有聲音驚動你,好讓你多睡一陣,解解乏。”
“我已經睡好啦。昨天闖王也很累,他一時還不會起床吧?”
親兵笑著說:“他?他天不明就騎馬出寨去啦。”
“有什麼要緊事?”
“沒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練。”親兵向門外的太陽影子望一眼,又說,“如今該收操回來啦。”
牛金星聽說闖王照樣天不明就出寨觀操,又是驚異,又是敬佩,同時對自己的飽睡遲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臉,站在書桌邊翻一翻自成所寫的大字和他所讀的書。這些書整齊地擺成一堆,有《四書集注》、《孫子十家注》,還有一部《通鑒綱目》。另外有一部殘破的《三國演義》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來一本《孫子十家注》,看見裏邊有不少圈點,還有夾批和眉批。這些批注都很別致,全是從親身經曆而得的悟解,有的較長,有的卻隻有幾個字,甚至隻有兩個字:“要緊!”牛金星隨便翻到一頁,看見眉批道:“十年來義軍馳驅半中國,使官軍防不勝防,追又不可追,就是這個道理。”旁邊又批道:“騎兵十分重要。倘日後每一精兵有三匹馬,則更可風來電往。”後邊又批道:“崇禎八年春長驅東進,所向無阻,即是‘衝其虛’。”金星再看所批的孫子原句,原來是這樣兩句:“進而不可禦者,衝其虛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金星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隨便翻閱,闖王回來了。
早飯後,李自成陪著客人到寨外走走。牛金星看見農民軍同百姓在一起種地,關係融洽,深為感動,不由得想起來《三國誌》所寫諸葛亮在渭南屯墾的情形。許多年來他所看見的官兵隻會奸擄燒殺,破壞生產,從來沒有過這種景象。他偷偷地打量著闖王的同小兵一樣的粗布服裝、帶著謙遜微笑的麵孔,在心中問道:“目今四海分崩,萬姓塗炭,能撥亂反正,拯斯民於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們繼續一邊散步,一邊閑談。自成同他談的大都是關於本地農民的疾苦,而且談起來就像談家常一樣,十分清楚。他提起官兵的暴行很生氣,但也不掩飾農民軍的破壞行為。他感慨地說:
“在十三家弟兄中,雖說咱們高闖王的隊伍比較守紀律些,可是說實在的,在前幾年也有許多人不知道愛護百姓。直到如今,咱們的隊伍也還常有擾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隨便殺人的事情並非沒有,隻是比前幾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說:“我看貴軍如今與百姓同耕,賑濟饑困,實在是仁義之師。將軍的話太過謙了。”
闖王笑一笑,說:“牛先生乍到這裏,實際情形還不清楚。住久了,五髒六腑裏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見牛金星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接著說:
“如今咱們的隊伍都打散了,你看見的隻是很小的一部分。這些人,大都是老八隊剩下來的一點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著我,比較聽話,也比較規矩些,但也是十個指頭不一般齊。像咱們這樣的部隊,要做到秋毫無犯真不易。須要下狠心治軍,有時還得狠心殺人。”自成一麵說一麵想著鴻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裝做看將士開荒,趕快避開了客人的眼睛。
轉過一個土丘,他們看見田見秀正打著赤膊同將士們一起開荒。同田見秀談了一陣,自成帶著客人往回走。因為牛金星很稱讚田見秀,自成笑著問:
“崇禎初年,你可聽說過點燈子這個名字?”
“是的,還記得這個名字。那時在延安府一帶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點燈子、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一班人。”
“點燈子原是個教書先生,本名陳長庚。白天在破廟裏教學生讀書,晚上坐在小油燈下邊抄書,批書。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紳。這個劣紳說他夜間編寫兵書,準備造反,要衙門裏派人來抓他。逼得陳長庚走投無路,當真造起反來。他因為自己是從點燈抄書上惹的禍,所以起事後就替自己起這個綽號叫點燈子。這個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學問,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來點燈子的綽號有這麼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學生。論親戚,他還是玉峰的拐彎姑父。點燈子起事後很懂得惜老憐貧,與士卒同甘苦,這一套都給玉峰學來啦。”說到這裏,自成笑了起來。從他的眼神裏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這麼一員大將。停一停,他又說:“玉峰不大處罰弟兄們,連疾言厲色也少有,可是在咱們老八隊裏,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尊敬他。”
牛金星好奇地問:“田將軍是怎麼起義的?”
“說起來話長,簡短捷說吧。玉峰是綏德人,家裏原有幾畝地,父兄都是老實農民,一年到頭苦扒苦做,小日子還對付得下去。後來村裏的惡霸訛去了他家的地,還叫他們打輸了官司,把父親活活氣死。玉峰原是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人,到了這時,萬般無奈,隻好去找他的老師點燈子,入了夥。點燈子一死,他就到了我這裏。”
“這也是逼上梁山。”
“可以說差不多的人都是逼上梁山的。要是能夠活下去,誰肯跟著別人造反?既落個賊名,又得提著頭過日子,肚裏沒有一缸苦水的人下不了這個狠心。”
自成又隨便談了幾個將領被逼起義的小故事,不知不覺就回到老營。在書房坐下以後,親兵頭目李強走到自成身邊,小聲對他說王吉元前來求見。自成問:
“他的傷已經好了麼?”
“傷還沒有全好,不過他說他心裏難過,非見你一麵不可。”
自成走出二門,看見王吉元麵容憔悴,眼窩深陷,眼眶裏含著淚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見他這個情形,闖王心中一動,不等他開口,就用溫和的口氣說:
“王吉元,我本來想等你傷好以後,給你拿點路費,叫你回穀城張帥那裏去,可是後來又想著路上官軍盤查很嚴,你一個人走路很不安全,還是讓你留下。你既然傷還沒有完全好,好生養傷吧。沒有零錢用,我叫李強下午給你拿一點。”
王吉元撲通跪下去,抽咽說:“我哪兒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邊!我以後倘若再做出對不起闖王的事,叫我天誅地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