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由於清兵主力移向山東,洪承疇、孫傳庭和別的援軍陸續到達畿輔,北京城的局勢緩和多了。盡管並未解嚴,但一年一度的燈市又開始了。

西從東安門外起,東到現在燈市口大街的東口止,約摸二裏長,幾條街全是燈市。每年從正月初八開始,到十六日結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場,晚上看燈。在燈市場上,會集著各地商人,有南北兩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國的各種貨物。從年代和範圍上說,有三代以來的各種古董,有時興的錦緞、綾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還有西洋的自鳴鍾和稀奇玩意兒。一吃過早飯,大小街道都湧著人流,巳時後就擁擠不堪。人們有買東西的,有看熱鬧的,有看稀奇開眼界的,也有專為著看人的。叫叫嚷嚷,呼呼喚喚,像鍋滾似的。俗話說,燈市是“九市開場”,就是指附近的許多街道和胡同在燈市期間都隨著熱鬧起來。

晚上,店鋪關門,通夜賞燈,放煙火。沿著以燈市口大街為中心的東西長街,兩邊盡是彩樓,南北相向,朱門繡戶,畫棟雕梁。樓上有簾幕的多是勳家、貴戚、大官宦和縉紳眷屬,每座彩樓的租價,一夜就得幾百串錢。從燈的質料說,有燒珠料的、夾畫堆墨絲的、五色紗的、明角的、紙的、麥秸的和通草的。從形式說,有百花、鳥、獸、蟲、魚、走馬燈……巧奪天工。至於煙火,也是花樣繁多,令人驚歎不止。各種樂隊,各種雜耍,通宵演出。另外,這兒那兒,有隊隊童子彩衣擊鼓,從晚到曉,叫做太平鼓。男女擁擠,人山人海。

今年的花燈和煙火雖不如往年熱鬧,但也相差不遠,隻是鄉下進城來的燈較少罷了。

正月十四日是燈市進入高潮的第二天。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著疏疏朗朗的三綹胡須,穿一件半舊的圓領羊皮袍,戴著方巾,眉宇間含著幾分鬱悒神氣,慢慢地往燈市走去,一邊走一邊頗有感慨地低聲吟道:

近畿才消戰火紅,

太平燈市鬧春風。

感時詩就心如搗,

踽踽遊人笑語中。

這個人就是尚炯對李自成所說的牛金星,他來到北京已經幾個月了。

他走到一個較大的珠寶店前,由於好奇,進去隨便觀賞。店裏的廣東老板正在請一位太監看一顆很大的珍珠,幾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這就是古書上說的“徑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隻聽那個太監說:

“三千兩不能再少?”

商人極其恭敬地回答:“實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親府上的總管老爺已經來看過,叫小的把這顆珠子給他留下。隻是公公喜愛,我才敢賣給公公。要是在往年,像這樣的寶物至少可以賣四五千兩銀子。今年生意差一點,又是公公想要,作價三千兩賣給公公,賠幾百兩銀子算小的的一點孝敬,以後仰仗公公關照的時候多著哩。”商人隨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著小聲說:“以後裏邊采辦珠寶,隻要公公垂愛,照顧小的一下,什麼都有啦。”

太監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其實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這顆珠子還不錯,送給我們宗主爺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牛金星第一次看見用三千兩銀子買顆珠子,駭得張嘴瞪眼,不由得搖搖腦袋。當回到人潮中繼續向前擁擠時候,他禁不住喃喃地說:

“一顆珠子的價錢在鄉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剛吐出這句閑話,正擔心有東廠的人聽見,果然就有人從背後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駭了一跳,回頭一看,又驚又喜。“啊啊,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這隻手,正要往下說話,那個人趕快使個眼色,說:

“這裏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敘吧。”

他們回頭向南擠去,看見金魚胡同裏的人稍稀,就從撫寧侯朱國弼的府第前穿過去,轉了幾個彎子,來到東長安街。牛金星急於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龍去脈,看見身邊沒有人,邊走邊問:

“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話說完,搶著說:“啟翁,你沒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隨即向左右一看,放低聲音,“我現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貫是內鄉。”

牛金星點點頭,問:“下榻何處?”

“住在前門外仁壽堂藥鋪裏。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鄉打聽老兄消息,昨天才打聽出尊寓在西城皮庫胡同。今早去尊寓趨謁,不想大駕已經出來,不勝悵惘之至。詢問貴價,知大駕來看燈市。我回到仁壽堂交代幾句話,便趕快來燈市相尋。原以為此處九衢縱橫,人山人海,無緣遇到,隻好晚上再登門叩謁,沒想會看見老兄在珠寶店中。數載闊別,常懷雲樹之思;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說到這裏哈哈地大笑起來。自從離開商洛山後,他在同有身份的人說話時故意文縐縐的。

金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麼熱情豪放。”

尚炯在朋友的臉上端詳著說:“閣下也是風采猶昔,隻是鬢上已有二毛了。”

“唉,光陰茬苒,不覺老之將至!足下近幾年寄跡何處?何以知愚弟來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穀城之行,路過老河口,遇一寶豐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糾纏,來到北京。目下貴事可已辦妥?”

“沒有。目前奸貪橫行,公道淪喪,誰肯仗義執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難盡。倘不嫌簡慢,請到敝寓對酌數杯,一敘契闊如何?”

“好,甚願一傾積愫。”

兩人各乘一頂小轎回到牛金星的寓所。金星隨即吩咐仆人王德趕緊置備酒菜,一麵對尚炯說:

“院裏倒還清靜,可以無話不談。”

王德先端來一盤花生和一壺白幹,不一會兒又端來兩樣熱菜。喝過一杯酒後,醫生望著金星問:

“啟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為了何事?”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來自飲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滿,說:

“你別慌問我的事,弟倒要先問問兄的近況。這幾年,風聞你一直跟著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聲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轉眼珠地望著對方臉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著點點頭:“一不怕官府緝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天地為心,以四海為家,雖不能讀萬卷書,卻行了萬裏路。”

“何謂‘以天地為心’?”

“所作所為,上合天理,下順輿情,就是以天地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濟貧?”

“對。殺貪官,除豪強,拯危濟困,救死扶傷,難道不都是以天地為心?當今朝廷無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十八子奉天倡義,救民水火,矢誌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於……”

金星目瞪口呆,伸著舌頭,心頭怦怦亂跳,擺擺手不讓尚炯再往下說。他走到門口,輕輕推開風門,向院中左右張望,看見確實無人,然後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濤激蕩,沉默片刻,猛然舉起酒杯說:

“說得好,再幹一杯!”

幾杯熱酒下肚,牛金星聽尚炯又談了幾句話,句句慷慨磊落,為他平生聞所未聞,胸中感到又是激動又是暢快,並且很羨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著胸中的複雜感情,用著關心的口吻打聽:

“常兄,聽說你們在潼關附近全軍覆沒,究竟如何?”

“吃虧不小是真,但並未全軍覆沒,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馬,加緊操練,時機一到就會重整旗鼓,石破天驚。”

“這裏曾傳聞他已經陣亡,近來又傳聞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現在何處?”

“啟翁,咱們是自己人,我用不著對你隱瞞。十八子的部隊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領,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卻在商洛山中。”

“你們如今還有多少人馬?”

“這話看怎麼說。要說現有人馬,我不怕對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單說闖王身邊的還不到一千。”

“嘿!隻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點頭微笑,說:“可是義軍與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隻是一千人,動不動還要逃跑一些。我們的人,今日你看隻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說不定就變成十萬、八萬。弟在義軍數年,深知此中奧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餘,加上天災,糧食困難。十八子一則不願加重百姓負擔,二則要埋頭休息整頓,不惹朝廷注意,故暫不急於集合多的人馬。現有人馬,也是分駐在幾個地方。這是我們常用的化整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話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隻要有人振臂一呼,誰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進來一個暖鍋,放在方桌中間。金星把酒壺放在酒鐺上熱一熱,連敬了兩杯酒。他看到尚炯雖然身在“賊夥”,卻揚眉吐氣,不禁暗自感慨,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啟翁,請談談老兄的近況,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說,他從老朋友的眼睛裏覺察出有一股憤懣和鬱悒情緒。

牛金星搖搖頭:“我實在不願多談。處此無道之世,夫複何言?惟有搔首問天而已!”

“難道還有人欺負你舉人老爺?”

“不但受人欺負,連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驚,問:“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幾死於墨吏、豪紳、衙蠹、獄卒之手!”

醫生見他氣得臉色發紫,脖頸上一條血管直跳,便不再急著催他往下說,陪著他慢慢地飲了幾杯熱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歎口氣,“一生就吃虧在‘使酒負氣’這四個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寶豐王舉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後來又成了兒女親家。他的第二個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問:“可是同堯仙結婚?”

“正是佺兒。”

“既是朋好作親,又是門當戶對,豈不甚佳?”

“哼,親戚變成了仇人!”

“此話怎講?”

“近幾年,王舉人閑居在家,勾結官府,又與祥符進士王士俊聯了宗,成為一方惡霸,魚肉桑梓。弟對王舉人深為不滿,當麵責備過他兩次,遂成水火,不相往來。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頗有閨門之醜,穢聲四聞。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請吃飯。也怨弟多喝了幾杯酒,在酒宴上當著滿座賓客罵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台,十分惱恨。這就種下了一個禍根。來,對飲一杯!”

飲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說:“這就是你過於‘使酒負氣’了。我們年輕時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變。”

“豈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鄉下走親戚,恰遇縣吏催糧,如狼似虎。弟一時看不下去,乘著一股酒勁,叫人把他們捆起來各打幾十鞭子。此事不惟觸怒縣令,且為一班奸貪胥吏所切齒。幸有朋友出麵奔走,鄉閭百姓共為申訴,知縣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舉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進士又慫恿知縣張人龍百般羅織,捏造罪款,上稟巡方禦史。按院根據片麵之辭,上疏彈劾,將弟革去舉人,下入獄中。弟負屈含冤,百口莫辯。”

“後來如何出獄的?”

“幸虧一位好友周拔貢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約著幾位公正士紳代弟說情。張知縣亦自知做得太過,輿論頗為不服,便向周拔貢賣個人情,叫周拔貢出具保狀,將弟保了出來。但隻是‘因病保釋’,隨傳隨到,官司並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著說:“弟為此事來京找蘭陽梁禦史幫忙……”

“是梁雲構梁禦史麼?”

“正是梁雲構,弟與他是鄉試同年。”

“他可幫忙?”

“哼,俗話說得好:‘官官相衛。’弟未到京,他已接王進士一封書子,豈肯幫我這個已革舉人的忙?”

尚炯把右手攥成拳頭,照左掌上狠狠一捶,歎口氣說:“沒想到兄台滿腹經綸,抱負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後如何打算?”

“回去。已擇定日內就動身回去!”

“官司未了,回去豈不吃虧?”

“不回去有何辦法?一則弟不能使周拔貢為弟受累,二則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請千萬不要急著動身。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如何可以再受這班小人欺淩?難道還想重對刀筆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獄,萬一衙門問周拔貢要人怎麼好?決計回去,到寶豐後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幾天?”

“弟已定十七動身,實實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說:“咱弟兄多年不見,還沒有深談哩!”

他的話剛落地,有兩位客人進來。一位是不入流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會試落第的舉人。他們都是河南同鄉,因金星幾天內就要離京,特來話別。尚炯怕在同鄉中露出馬腳,推說另有約會,匆匆告辭而去。牛金星把他送出大門。臨別時候,尚炯低聲說:

“明天早飯後我要出診,隨後來尊寓與兄細談,務請稍候。”

牛金星很擔心別人知道他同尚炯來往,趕快說:

“我這裏來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訪吧。”

“敝寓也不清靜。兄可知道,有沒有清靜的吃酒地方?”

“有。西長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開封鼓樓街梁苑春的分號。那裏有單房間,談話方便。”

“好。我作東道,明日望早光臨,以便深談!”

“一定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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