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梁的手還停在半空,頗有些尷尬。
“國家根本在義理,焉能不分黑白,隻重功利?若非此,如何能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然之心呢?”皇長子大聲說著。頗有些慷慨之情,但配上他不過幼稚容貌,卻讓人聽了想笑。
方書琦臉上一本正經,想笑不敢笑。
徐梁臉上帶著笑意。卻是不想笑而硬擠出來的笑意。
“你這般與父皇說話,指摘父皇的不是,就合於義理了麼?”徐梁反問道。
“兒臣不敢指摘父皇,但黃先生說,國有明君而容諍臣。兒臣非但是父親之子,也是皇帝之臣,不敢不做諍臣,以毀父皇的聖明。”皇長子說著,還看了看在一旁微微垂頭,恍若老僧入定的方書琦。
徐梁伸手把兒子一把拉了起來。掃了掃他的膝蓋,道:“父皇知道了,你先帶弟弟去玩吧。”
皇長子這才老不情願的向徐梁行了一禮,牽了渾然無知的弟弟退了出去。
徐梁看著兩個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方才苦笑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方書琦隻得寬慰道:“陛下,這也是皇長子天資過人。尋常人哪有這般年紀就懂得這些道理的?”
“先生不要誑我,”徐梁搖頭道,“那些個七八歲考中秀才的神童,在我朝又不是少數,哪個不比他強?他就是被黃道周……”徐梁尋摸了一下措辭,方才補完說道:“就是被黃道周鼓動得以為自己是個衛道士。”
衛
道士在眼下還是個褒義詞。多少儒者為了這個稱號上皇帝家門口討打討罵。世間再沒有與皇帝對著幹,更能體現出自己精神品格的事了。皇帝們一不小心就會淪為他們的殉道工具,也是十分無奈。
不過他是皇長子,可不是個儒教教徒啊!
徐梁再沒有與方書琦喝茶閑談的心情了,又言語幾句便要回宮。他知道很多事不能怪黃道周,尤其讓黃道周擔任聖天子的書法老師的確是他的旨意。
“其實是皇帝對太子太過寬厚了。沒有了身為人父的嚴厲,小孩子自然不怕。”皇後看著一歲多才在學走路的三子,輕輕扶了扶腰。
皇後的肚子已經大得不能不忽視了,禦醫也說大約三四月份上自己就要多一個孩子了。
——真希望是個公主。
皇後心中想著。
“對兒子那麼嚴厲幹嘛?他是我的骨血,關鍵是讓他敬我愛我。怕我的人難道還少了?”徐梁甚至能敏感地從皇後眼中看出對自己的敬畏。
當然。隨著第四個孩子即將到來,皇後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敬畏了,言談中也頗有些老夫老妻的從容,甚至還會因為皇帝在某些生活瑣事上鬧出的笑話而嘲笑幾句。
“對了,他為何不崇拜我呢?”徐梁坐在床上,同樣看著正在學走路的三子:“無論是格致之學還是政略軍事,朕都算是出乎眾人了吧?”
皇後緩步走到皇帝身邊,福了福身,麵帶笑意道:“皇爺學究天人之際,通達古今之變,若說出乎眾人,實在是自謙自汙啦。”
徐梁拉她坐在身邊,突然發現皇後的皮膚已經不如新婚時候緊致了,當真是時光如荏,歲月催人,一轉眼已經到了自己兒子來質疑自己的時候了。
“小孩子會對師傅產生崇拜,甚至否定自己的父母,這也是人之常情。”徐梁想起自己前世也有過這樣的時期,以為老師說得都是對的,反倒是父母啥都不懂——不是麼?他們整天忙著上班,又不去學校上課。
“陛下這般安慰自己倒也不錯。”皇後抿口笑道。
“不過這種趨勢不對啊。”徐梁輕輕捶了捶床沿:“小家夥從小到大,我沒有少付出心血,怎能讓他變成一個腐儒?”
“也不算腐儒吧?臣妾聽聞黃先生的人品學識都是不錯的。”皇後嚴肅下來。她對於兒子們的師傅選擇十分上心。
黃道周名聲在外,此人被譽為當世聖賢,十分了不得,所以皇後格外希望黃道周能夠成為聖天子的老師,也終於遂了願。
“人品和學識這些東西對常人而言固然重要,但太子日後可是皇帝。”徐梁頓了頓。道:“有些人是不適合當皇帝的。當初朕就想過從諸子中挑一個適合的繼承大統,結果弄得大逆不道似的,隻好立了長子做太子。如今想換也不能換了,隻有好好教他才是啊。”
皇後垂頭靜坐。良久無語,終於道:“陛下還是納個妃嬪吧。”
“你有什麼毛病?朕一說孩子的教育問題你就跟我提納妃的事。”徐梁不自覺地用上了工作時候的聲音,聽起來讓人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