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媛答道:“雖說洛陽是故都,可我自打一生下來,便住在建康,自然還是想留在建康。”
她拿不準郗超這話到底是在試探自己,還是隻不過是隨意問一句而已。躊躇了一下,她決定還是如實回答。
郗超豎起拇指來回輕撫著下巴,緩緩問道:“難道你沒想過跟我說一說你的想法嗎?或許,我可以勸一勸大將軍。”
說完這句話,他定定地端詳著周媛,半晌沒有再開口。
在他的注視下,周媛硬著頭皮坐著。她能感覺到,郗超那溫和如水的目光背後,有一種能識破人心的銳利。
時間變得緩慢而漫長,仿佛凝固了一般。室內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能聽到。熏爐和窗下泥爐上麵擱著的那隻青瓷水壺嫋嫋冒出陣陣煙霧,卻也是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跪坐在周媛身旁的綠蘿也大約感受到了空氣中流淌著的,那份令人窒息的壓抑。她屏住呼吸,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隻是悄無聲息地將案邊的茶盞端下來。
因為冬日寒冷,茶水涼得很快,為了保證郗超和周媛隨時都能飲到熱茶,每隔半刻,綠蘿便要將茶盞中的殘茶倒掉,再換上滾熱的新茶。
許是太過緊張,綠蘿將茶盞放到案上的時候,不小心弄出了聲音。
郗超將目光中周媛身上移開,漫不經心的瞟了她一眼壓在。周媛心頭的那種強烈的窒息感頓時消弭殆盡,而綠蘿麵上卻刷的一下子失去了顏色。
她咬住嘴唇,將茶盞交給她身後的侍女如意,不聲不響的跪了下來。她不敢求饒,甚至也沒有出聲請罪,隻是長跪在地,身子顫抖如風中枯葉。她的頭低低的伏貼在地上上,雙手緊緊的抓住地毯。
室內一點也不熱,而綠蘿的額間卻有大顆汗水不斷滾落,一會兒功夫,便將厚實的地毯打濕了一小片。
周媛知道,在郗府,這些侍從最怕的人不是生性嚴謹、不苟言笑的南昌公郗愔,而是眼前這位總是和顏善笑的郗家大郎——郗超。
他不需動怒,亦不需言語,隻不過輕輕一瞥,侍從們便會嚇得手腳發軟。也不見他曾責罰過誰,但侍從們就是如此畏懼他。
周媛看著幾乎抖成篩子的綠蘿,有些於心不忍,她輕聲道:“綠蘿,你先起來。”
“多謝女郎。”綠蘿戰戰兢兢地答道,她仍然低頭伏在地麵上,長跪不起。
周媛明白沒有郗超的允許,綠蘿絕不敢起來。她轉眸看向郗超,替綠蘿求情道:“她侍奉我一向盡心盡力,你若懲罰了她,我身邊可就沒有可用之人了。”
郗超看了看周媛,這才輕啟薄唇,對地上的綠蘿說道:“下去罷。”
綠蘿頓時如蒙大赦,她感激地接連叩了三個頭,同時口中稱謝不迭。
見綠蘿下去,如意忙拎著水壺上前倒茶,郗超揮了輝手,令她也退下。
如意屈了屈膝,跟在綠蘿後麵,將水壺放回泥爐上,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然後回身將房門輕輕合上。
房中一下子隻餘周媛和郗超兩人,周媛立刻感到,那股迫人的壓力又重新回來了。
郗超目光溫和的凝視著周媛,慢悠悠地說道:“阿媛,你還沒回答我的話,你為何不跟我說,你不希望遷都?”
冰涼的白玉棋子已經被周媛攥熱,她的手心也滲出了汗來,她看了看郗超,將棋子放回棋罐中。
不要慌,他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周媛一邊與郗超對視,一邊暗中勸慰自己。她重新撚起一粒棋子,緩慢的在棋盤上落了子。借著這個動作,她輕輕籲了口氣。然後才說道:“我記得你從未與我提起過朝中之事,為何今日卻如此反常?”
郗超的目光依然緊緊望住周媛,他笑道:“我隻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周媛歎了口氣,道:“你從不提起,我便也不拿這些事去幹擾你,這樣不好嗎?”
“不是不好,隻是我記得,你原先在周府時並不是這樣。那時候你連周侯的侯位都敢擅自拿出來做交換,我想,沒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如今這樣刻意不關心政事,反而不像你了。”
周媛不由露出一個苦笑,她垂下眸子,一下一下的撫摸著自己的衣袖,麵上帶著淡淡的悲傷,輕聲道:“人總是會變的,數月來,我經曆了不少從未經曆過的事情,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年少輕狂的周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