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有些猶疑地點頭,依了第五味的引導,平臥於長卿右側,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去握他的手臂。
手觸結界,果然毫無阻礙地進入——她成功了!籠罩於長卿周身的灰霧逐漸移動,終於完全將兩人一齊包裹於裏。
忘憂暗暗施展連夢之術,一陣奇怪的眩暈之後,她蘇醒在深邃的天幕下。周圍人聲鼎沸,燈火輝映,穿著異族服裝的人們來來往往,沿街喧嘩著道路兩旁的各色攤點。
這是忘憂從沒到過的地方,然而隻第一眼,她便篤定,自己已進入了長卿的夢裏。
由華胥引幻化出的、海市蜃樓般的,惡魔迷夢。
“長卿……長卿……”
她的放聲高呼沒有被接住,甚至無人問津這位孤身於人群之中的小姑娘。
忘憂眸帶焦慮,儼然與同伴走失的著急模樣。沿街探問,周圍好像沒有人認得長卿,也沒有人顧忌自己。
一陣小跑之後,她終於氣喘籲籲,撫著胸口停了下來。
前方,人群熙攘處,一襲白衣,一抹粉紫,四目交投。
是最老套的邂逅,無意碰撞、雙雙跌落那種。
是最平常的反應,手握雙臂,扶彼起身那種。
身後,紫褙雅裙的忘憂,一瞬不瞬地站定,觀看著一對年輕人的相逢。
曲裾與襦裙相接,垂胡袖與箭袖相觸,肉粉與金色麵具相對,迸射出跨越時空的緣。
凝望久矣,兩人雙雙伸手,摘落自己顏上的遮擋物。
忘憂赫然退後,仿佛受到了最大的驚嚇。男子沉穩內斂,便是長卿;女子輕靈慧黠,卻與自己的容貌絲毫無差。
然而,他卻不叫長卿。他溫文爾雅,恬逸出聲:“在下顧留芳,姑娘剛才在那邊說的,相當動聽。”
她亦不是忘憂。少刻便有素紗遮頭的女子趕來,聲聲喚她紫萱。
忘憂黯然失色。
他的夢裏有自己的影子,卻不是自己。那是他牽念已久、三世情緣的紫萱,也是他釋然無門的、可能打敗他自己的,心魔。
原來隻是因為我長得像她,你才將我帶在身邊,對我好的嗎?那為什麼一直瞞著我這個事實?
忘憂看到,她陪他在苗疆的歌舞聲中行樂,銀鈴般的歡笑灑遍四野。
忘憂看到,他在玉碧紅疏的清溪之畔盤膝而坐,教她念詩經的秦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讀一句,她跟一句。他揮動手臂,做著流水一般的姿勢,她皓腕輕擺,纖長的手掌也似溪水一般柔柔流動。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紫萱便是那水中流風洄雪的伊人,而自己,隻是江邊蒹葭綠漪上的白露茫茫。
忘憂看到,她在回程途中截了他的路,於苗寨高台上放聲呼喊:“顧留芳——我喜歡你——”
他將金色馬麵具贈予她,約定三年後若不變心,便娶她為妻。
她學會了漢字,讀會了詩經,她給他的信中抄滿了《詩經?邶風?擊鼓》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末尾還附贈了一句:三年後,認不出我,你就倒黴了!
隻可惜事與願違。
他受師父蒙蔽,誤信她已逝世;三載韶華,受戒出家的他再遇上她,千帆已過。他們在林中擁吻,在燭前許下諾言。他想要還俗踐約,竟遭師父阻攔;她放火救他而出,卻犯下死罪,被重兵追捕。
他攜她出逃,奔至崖前,斷無去路。他們虔誠地跪下,抬首問天:若能相許,請聚雲合;若不遂願,便疏雲散。天不見憐,白雲成絮,他們隻得握緊雙手,齊身墜崖。
不能同生,便擇偕亡。生不同衾死同穴,這是多麼堅毅決絕、永不放棄的愛至心靈。
忘憂承認,看到這裏,自己嫉妒得發狂。
畫麵一轉,光陰如逝。
又是紫衣女子,又是白衣道人。高大的白蠟樹自生長在道觀門前,枝葉繁茂。她坐於枝上放紙鳶,他靠近幹下掃落葉。風吹枝斷,她不慎跌落,他穩穩接住,兩顆心的距離被拉近,她揶揄他的心跳聲像在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