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章 一日朔方一日戰 能得幾人見州城14(3 / 3)

玉娘心有餘悸的感慨道:“數千人呢,就回來幾百個,戰場之上實在是太凶險了,每日裏死那麼多人,想想都覺得可怕。”

吳生麵容肅然,“一寸山河一寸血,自古以來,有多少戍邊將士戰死疆場?於朔方軍而言,為國守疆土是本職,隻要有一口氣在,就得跟賊人死戰到底。護君民、擊不臣,縱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沒甚麼可抱怨的,如若不然,邊軍意義何在?文死諫武死戰,百姓才能得享太平,中原、江南的唐人,洛陽的陛下,可都在看著我們。”

玉娘頓覺眼前的兒郎分外高大,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那是對英雄的仰慕也是對邊軍的感激,“可是洛陽、江南你們都沒去過呢,人說洛陽繁華江南富庶,那些戰死的將士,都沒見過洛陽揚州是甚麼樣......”

吳生搖搖頭,“見過或是沒見過,那重要嗎?見過或是沒見過,將士都願為之死戰,亦或戰死。對我等而言,家國不在眼前,而在心中。”

這一刻,玉娘隱隱明白了甚麼是軍人。

一群隻因心中有家國,便願付出七尺軀的熱血兒郎。

哪怕家國離他千萬裏。

有他們,才有家國,才有百姓的安居樂業。

玉娘忽然很慶幸,慶幸自己是唐人,身前有這樣一支唐軍,更慶幸她能為之出一份力。

斜陽西下的時候,街巷那頭響起玉娘阿娘的呼喚聲,這聲音穿街走巷,讓他倆趕緊回去吃飯。

吳生與玉娘相視一笑,這才注意到他們誤了回去的時辰,連忙往家中趕。

此時,這對年輕的男女,還不知“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這句話的含義。

和玉娘回到藥鋪,吳生才知道吳春也來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娘阿娘的燒菜手藝太好,這廝竟然毫不客氣留在鋪子裏蹭飯,邊地風氣不同於中原,吃飯已經盛行一桌人圍著高腳圓桌一起,而且市井底層之家不同於書香門第與官宦人家,沒那許多禮儀拘束,吳春席間狼吞虎咽的模樣,著實讓樸實的玉娘阿娘好一陣開心,一個勁兒給他夾菜,要不是吳春堅決不飲酒,玉娘阿爺定會拿出珍藏的好酒,來款待這位守土征戰的好兒郎。

吃完飯,吳生和吳春在後院的老樹下坐了片刻,兩個年輕人牙口好,倒是不用剔牙,玉娘體貼的為他倆送上茶水後,就退了出去,留他倆單獨說話。

“懷遠、安靜、靈武三縣已經打成了一鍋粥,數萬賊軍在三縣之地縱橫穿插,百餘裏之地已經沒有一塊消停的地方,賊帥劉知遠的用兵策略委實高明,若非有柴將軍和蒯、盧兩位參軍謀劃軍機,隻怕三縣局勢已經徹底糜爛了。從定遠城一線退回來的袍澤,包括新堡、崇岡的將士,能動的攏共不到三百人,這回也都壓上了靈武縣戰場。我這幾日充當遊騎出城,可是險些回不來,狗日的直娘賊,賊軍的馬軍遊騎的確悍勇,論單打獨鬥和小股對抗,我們還真占不到半點兒便宜......現在就看南邊高將軍能堅持多久,要是讓定難賊軍與河西賊軍聯合,這裏就守不住了......”

吳春跟吳生簡單說了下形勢,臨走時道:“眼下聯係靈州的通道被隔絕,你恐怕是回不去,不過節使必定不會任由賊軍這樣胡作非為,假以時日未必沒有轉機,你且安心養傷......”

最後,吳春從懷裏摸出兩封信,一封染血一封幹淨,遞給吳生:“看來你的家書已經不用我給你捎帶......日後若能回靈州,你把我這封家書帶回去......”

說完這些,吳春就走了。吳生獨自在院中枯坐良久,望著手裏的兩封信,直到玉娘在她身旁坐下,也沒有一句言語。

天終於黑了,真正激烈的大戰才剛剛到來。

......

旬月後,吳生的傷勢已經恢複得差不多。

天氣已經轉涼了,便是尋常時候,吳生也得穿上長衫。

連日來朝夕相處,尤其是被日夜照看,吳生與玉娘的關係已經愈發親近,親近得就像是一家人。不少時候,吳生都注意到,玉娘阿爺和阿娘湊在一起,望著自己小聲交談著甚麼,看向自己的眼神,帶著審視與欣賞的意味。尤其是這幾日,吳生發覺玉娘在他麵前總會時不時臉紅,原本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奇怪的愈發嬌羞起來。

有事沒事的時候,玉娘阿爺還會問起吳生的家世,並且不是隨口問問的樣子。玉娘阿娘好似更加疼愛吳生這個後生了,跟他說話的時候,眼中時時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吳生雖然未經人事,但也不是小孩子,他不難猜測到種種跡象後隱藏著甚麼。但吳生隻能裝作不知道,在玉娘有時候試探他的時候,他也千方百計回避。

大戰麵前,吳生誌不在此。

這日,他和玉娘一起在庭院裏幫著曬藥。微風吹拂,幾片幹藥草隨風而起,飛到了玉娘頭上。站在玉娘身旁的吳生,也沒多想,動作輕柔的,一片一片幫她把幹藥草摘了下來。

熟不知,女兒頭發最是不能輕易觸碰,非她們發自心底認可的人,此舉必然讓她們極度反感,相反,內心親近者有這個動作,卻也容易收獲到非凡的效果,威力不亞於對貓兒的“摸頭殺”,能讓它們瞬間喪失所有抵抗力。

眼前的玉娘,瞬間就臉紅脖子根,杵在那裏不能動了。

玉娘阿爺阿娘正掀簾準備進院,看到這一幕,默契的停住了動作,一起看向這分外暖心的一幕,臉上洋溢著會心的笑意。

然而這一幕並沒有持續下去。

轟的一聲巨響,乍然從城牆的方位傳來,叫人猝不及防。

轟隆的巨響聲接連響起。

所有人都是臉色一變。

吳生手上動作僵了僵,向城牆的方向望去,初秋的陽光下,他目光裏的柔情,漸漸被炙熱堅定的殺伐之色取代。

玉娘阿爺阿娘一起進到院子裏,“這是怎麼了?”

“賊軍攻城了!”吳生沉聲道,話說完,他轉身走進屋子裏,片刻後,腰抱甲胄、手握橫刀走了出來,望著院中照料了自己許久、對自己抱有莫大“期許”的一家人,緩慢而堅定的說道:“小生,要去守城了!”

他這句話一說出口,玉娘頓時以手掩嘴,淚水絕提。

投入戰鬥意味著甚麼,若說先前的玉娘還沒有多少概念,這些時日在吳生的講述下,她已經有了基本認知。

對眼下這一戰而言,那就是九死一生。

吳生要麼不踏出這個院子,踏出去了,就極有可能是生離死別。

玉娘阿娘一把拉住他,這個樸實的婦人含淚道:“你傷勢剛好,還沒完全康複,這個時候怎能去守城?稍有不慎,傷口就會崩裂啊!”

玉娘阿爺也勸道:“靈武縣有守軍兩千,不差你這一個,再說,你在定遠城已經激戰過,軍中的命令,不是也讓你回靈州麼,這說明你不必再參戰了。”

吳生緩緩搖頭,擲地有聲道:“身為大唐將士,為大唐守國門,是我此生職責,一刻也不能丟下,無關軍中是否要求。”

玉娘阿娘見吳生態度堅決,知道事不可為,隻得做最後努力,哭道:“難道你就不顧玉娘了嗎?這孩子對你是甚麼心思你難道不知?你這一去......你讓她怎麼辦?”

“阿娘......”玉娘攙扶著婦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唯獨一雙蘊藏著千言萬語的眸子,緊緊落在吳生身上。

望著玉娘淚水滂沱的臉,吳生心頭如有針刺,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要忍不住,答應他們留下來。他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郎,哪裏能不知道玉娘的心意?他又何曾沒有幻想過與玉娘的好事?

但是下一刻,吳生低頭放下鎧甲橫刀,緩慢而堅定在三人麵前伏地而拜。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起身時,他說。

抱起鎧甲,吳生再也不忍看他們一眼,轉身就走。

“等一等!”哭成淚人兒的玉娘突然出聲,快步跑過來,攔在吳生麵前。

一把擦幹了淚,玉娘努力露出一個笑臉,讓自己看起來和平常沒有甚麼兩樣,但話一出口,還是無法抑製的顫抖著,“你要上戰場,我不攔你,因為你是大唐的將士,理該保家衛國......但城頭戰事已起,你這樣子怎麼去軍營?妾身,請為郎君著甲!”

她雖然奮力想讓自己表現得堅強一些,但話一說完,還是禁不住淚流滿麵。

吳生身子僵住,他沒想到玉娘會說出這句話來。

下一刻,玉娘已經從他手裏奪走戰袍、甲胄。

戰袍是她親手縫補過的,上麵有她一針一線,甲胄是她親手清洗過的,一滴滴淚水落在上麵。

吳生僵硬的站在那裏,仍由玉娘為他換衣、著甲。

從始至終,他一個字也沒說,也沒去看她一眼。他怕他說出的話,會帶上哭腔,他怕他看見她的臉,就會心軟的留下來。

最後將橫刀遞到吳生手裏,玉娘低著頭,退後兩步,讓開了道路,也沒有再去看他。她也怕,怕看一眼,就忍不住撲在他麵前,拚命攔住他不讓他走。

“你走吧......”玉娘低著頭說。

吳生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出院子。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她已經說不完,那三字出口,她就已經要忍不住哭出來。

她想說,奴會念著你,奴會等著你。

她沒說出口。

她再也沒有機會當著他的麵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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