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八月末,河東的天氣已經漸有轉涼之勢,初升的日光灑在草木枝葉的露水上,晶瑩剔透。飽戰之地河東,曠野一如往常荒涼,田地上雜草橫生,莊稼稀少。
一隊黑衣短甲的騎士在官道上策馬如飛,約莫二十來人,鞍邊皆懸臂旅短弩,腰間橫刀隨戰馬起起伏伏。這些騎士個個麵容堅硬如鐵,眼神冷毅,渾似沒有半分感情。戰馬奔過,路邊野草上的露水紛紛掉落。
隊伍中一名甲士偶然一偏腦袋,正好看到旭日爬上山頭,和煦的霞光打在他臉上,讓這位俊朗的年輕後生,雙眸看起來分外明亮;端正的五官上稚氣還未褪盡,但已有剛毅之色。他身材修長,如一柄新打磨好的長槍。
日頭紅得滴血。希望是個好兆頭,李從璟心想。
李從璟,本是一名二十一世紀的普通青年,在一所二流大學混完了自己最青春的時光,畢業後尋不到好工作,隻能做起了電話營銷,打著銀行的幌子忽悠客戶買保險。這樣一個平凡的小銷售,某日一覺醒來,卻發現好端端的自己,來到了五代。
如今是天佑十九年,十五年前,盛極一時的大唐王朝,生命走到盡頭。眼下是被稱為五代十國的亂世,天下諸侯林立,彼此混戰不休。其中勢力最大者,便是雄踞河北河東的晉王李存勖,和稱霸中原的後梁皇帝朱友貞——朱溫的後人。
而李從璟這一世的身份,是晉王麾下一員大將的子嗣。
他這具身體原名李從審,因日前隨晉王北上征伐契丹有功,被賜名“璟”——李從璟。
李從璟收回望向紅日的目光,提起精神,繼續在奔行中觀察周圍環境。
昨日,梁晉兩軍斥候在小河村一帶遭遇,短暫交鋒,梁軍斥候盡數被誅,晉軍斥候唯餘一人。這名斥候回去向晉王李存勖通報了情況後,也力竭而死。為進一步探聽梁軍虛實,晉王李存勖隨即挑選軍中精銳,趕往小河村。作為晉王親軍從馬直的一員,李從璟主動請命,成為這些精銳中的一個。
為首的隊正驟然抬起手臂,整個騎隊逐漸慢下來,從減速到立定,不過五息時間,二十來人動作整齊,沒有一絲雜音。
“已到昨日斥候遭遇地帶。”隊正李榮咧開嘴,低沉的聲音具有非同一般的穿透力,“下馬。”
李從璟和眾軍士齊齊滾落馬鞍,動作幹淨利落,他的心跳在此時有些加速——因為緊張和亢奮。
眾人取下臂旅短弩,馬匹被拉進路邊林子隱藏起來,留下一人看守之後,李榮帶著李從璟等人向前摸去。
進行不久,視野裏出現一個小村落。村落顯得破敗不堪,安靜異常。李從璟知道,這便是小河村。地處交戰前線,村裏的人怕是早已逃得幹幹淨淨。
李榮領著眾人穿過村落,確定村中無人,又往前行了一段不小的距離,複停下來,隨即命令兩名軍士繼續前行放哨,其他人等開始在官道上做些簡單布置,一切妥當之後,所有人都隱藏在官道兩側的緩坡上。
所有人執行軍令時都無聲無息,沒有任何異議,不管他們是否能夠理解其中的奧義。
李從璟伏著身子,把自己丟在草木間。看了身旁同樣伏著的李榮一眼,想了想,他輕聲問道:“隊正,我們在此作甚?”
李榮動也不動,“等。”
“等什麼?”
“等梁軍。”
“等他們作甚?”
“等他們來送死。”李榮習慣性咧嘴露出一抹笑容,有些殘忍的味道。
李從璟不再言語。他知道,接下來,他將再度麵臨,自己在這個的時代又一次生死考驗。說起來,這早已不是第一次。前些日子跟隨晉王北征契丹,李存勖在契丹軍中殺得四進四出,戰鬥進行的異常慘烈,作為其親衛,李從璟就差點死在亂軍之中。
日頭升得又高了一些,陽光從樹枝間透下來,打在李從璟冰冷的柳葉甲上,他摘了一條草莖叼在嘴裏,慢慢咀嚼。
李從璟不知道在今日接下來的戰鬥中,自己會不會死,但他知道,自己要想在這個時代活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不停的戰鬥——要麼踩著別人的屍骨活下來,要麼戰死成為他人的墊腳石。因為,這裏,是亂世。
自打一覺醒來,莫名其妙來到五代,轉眼間,李從璟在這個時代已經生活了整整十年。
十年彈指一揮間,所有的不適應也都早已適應,十年如白駒過隙,李從璟看起來還是一個平凡人,沒有手握千軍萬馬,刀之所向,大軍奔馳。所謂一穿越就憑借過人智慧,把曆史人物玩弄於股掌之間,天下唾手可得的美夢,都是如此不切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