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信客上路後,一路上都遇到對老信客的問詢。大半輩子的風塵苦旅,整整一條路都認識他。流落在外的遊子,年年月月都等著他的腳步聲。現在,他正躲在山間墳場邊的破草房裏,夜夜失眠,在黑暗中睜著眼,迷迷亂亂地回想著一個個碼頭,一條條船隻,一個個麵影。
刮風下雨時,他會起身,手扶門框站一會,暗暗囑咐年輕的信客一路小心。
三
年輕的信客也漸漸變老。他老犯胃病和風濕病,一犯就想到老信客,老人什麼都說了,怎麼沒提起這兩宗病?順便,關照家人抽空帶點吃食到墳場去。他自己也去過幾次,老人逼著他講各個碼頭的變化和新聞。曆來是壞事多於好事,他們便一起感歎唏噓。他們的談話,若能記錄下來,一定是曆史學家極感興趣的中國近代城鄉的變遷史料,可惜這兒是山間,就他們兩人,剛剛說出就立即飄散,茅屋外隻有勁厲的山風。
信客不能常去看老人。他實在太忙,路上花費的時間太多,一回家就忙著發散信、物,還要接收下次帶出的東西。這一切都要他親自在場,親手查點,一去看老人,會叫別人苦等。
隻要信客一回村,他家裏總是人頭濟濟。多數都不是來收發信、物的,隻是來看個熱鬧,看看各家的出門人出息如何,帶來了什麼稀罕物品。農民的眼光裏,有羨慕,有嫉妒;比較得多了,也有輕蔑,有嘲笑。這些眼神,是中國農村對自己的冒險家們的打分。這些眼神,是千年故土對城市的探詢。
終於有婦女來給信客說悄悄話:“關照他,往後帶東西幾次並一次,不要雞零狗碎的”;“你給他說說,那些貨色不能在上海存存?我一個女人家,來強盜來賊怎麼辦”……信客沉穩地點點頭,他看得太多,對這一切全能理解。都市裏的升沉榮辱,震顫著長期遲鈍的農村神經係統,他是最敏感的神經末梢。
闖蕩都市的某個謀生者突然得了一場急病死了,這樣的事在那樣的年月經常發生。信客在都市同鄉那裏聽到這個消息,就會匆匆趕去,代表家屬鄉親料理後事、收拾遺物。回到鄉間,他就夾上一把黑傘,傘柄朝前,朝死者家裏走去。鄉間報死訊的人都以倒夾黑傘為標記,鄉人一看就知道,又有一個人客死他鄉。來到死者家裏,信客滿臉戚容,用一路上想了很久的委婉語氣把噩耗通報。可憐的家屬會號啕大哭,會猝然昏厥,他都不能離開,幫著安慰張羅。更會有一些農婦聽了死訊一時性起,咬牙切齒地憎恨城市,憎恨外出,連帶也憎恨信客,把他當作了死神冤鬼,大聲訛斥,他也隻能低眉順眼、聽之忍之、連聲諾諾。
下午,他又要把死者遺物送去,這件事情更有危難。農村婦女會把這堆簡陋的遺物當作丈夫生命的代價,幾乎沒有一個相信隻有這點點。紅紅的眼圈裏射出疑惑的利劍,信客渾身不自在,真像做錯了什麼事一般。他隻好柔聲地彙報在上海處置後事的情況,農村婦女完全不知道上海社會,提出的詰問每每使他無從回答。
直到他流了幾身汗,賠了許多罪,才滿臉晦氣地走出死者的家。他能不幹這檔子事嗎?不能。說什麼我也是同鄉,能不盡一點鄉情鄉誼?老信客說過,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做信客的,就得挑著一副生死禍福的重擔,來回奔忙。四鄉的外出謀生者,都把自己的血汗和眼淚,堆在他的肩上。
四
信客識文斷字,還要經常代讀、代寫書信。沒有要緊事帶個口信就是了,要寫信總是有了不祥的事。婦女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信客家裏訴說,信客鋪紙磨墨,琢磨著句子。他總是把無窮的幽怨和緊迫的告急調理成文縐縐的語句,鄭重地裝進信封,然後,把一顆顆破碎和焦灼的心親自帶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