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看見黃石屏在病人胸,腹上及兩眼中打針,他便嚇得連忙跑開。黃石屏問他為什麼看了害怕?那葉院長說道:“這上海是受外國法律製裁的地方,不象內地沒有法律可以胡鬧。據我們西醫的學理,胸、腹上及兩眼中是不能打針的,打下去必發生絕大危險。
我若不是學西醫,又在此地開設醫院,在旁看了也沒有多大關係。我是個懂得醫理的人,倘若你用針亂戳,鬧出危險來,到法庭上作證,我是得負責任的。我雖不至受如何重大的處分,但我既明知危險,而袖手旁觀,不出麵勸阻,就不免有幫助殺人的嫌疑。”
黃石屏笑道:“你們西醫說,胸,腹上及兩眼中不能打針,打了有絕大的危險,何以我每日至少有二三十次在病人胸、腹上打針,卻一次也未曾發生過危險呢?這究竟是你們西醫於學理不曾見到呢,還是我僥幸免了危險呢?”
那葉院長搖頭道:“我不能承認西醫是學理上不曾見到,也不能說你是僥幸免了危險,僥幸隻能一次二次,每日二三十次,斷無如此僥幸之理。”
黃石屏笑道:“既不是僥幸免了危險,則於學理上當然是有根據的。我看若不是西醫不曾發明,便是中國人去外國學西醫的不曾學得,可惜國家費多少錢,送留學生到東、西洋去學醫,能治病的好方法一點兒也沒學得,不僅對於醫學不能有所發明,古人早經發明的方法,連看也看不出一個道理來,膽量倒學得比一般中國人都小。我在這受西洋法律製裁的上海,一行醫已有三、四年了,若打針會發生危險,不是早已坐在西牢裏不能出來了嗎?我希望你以後不到這裏來看,不是怕你受拖累,是恐怕你因見我在人胸、腹上打針並無危險,想發達你的生意,也拿針在別人胸、腹上亂戳,那才真是危險,說不定我倒被你累了。”
這番話說得葉院長紅著臉,開口不得,垂頭喪氣的走了,再也不好意思到石屏診所裏來。石屏也覺得一般西醫固執成見,不肯虛心的態度可厭,不願意那葉院長時常跑來看。
有一個德國婦人,名叫黛利絲,在好幾年前,因經商跟著丈夫到上海來,南北各省都走過。黛利絲的性質,比平常的外國人不同。平常外國人,對於中國的一切,無不存一種輕視之心,黛利絲卻不然,覺得中國的一切,都比她本國好,尤其是歡喜中國的服裝,及相信中國的醫藥。她說:“西醫診治,經年累月不能治好的病,中醫每每一二帖藥就好了,還有許多病,西醫無法診治,中醫毫不費事就治好了的。”
她對同國的人,都是這般宣傳,除卻正式宴會及跳舞,她都是穿中國衣服。不幸到中國住不了幾年,她丈夫一病死了,她因在上海有些產業,又有生意正在經營著,不能回國去,仍繼續她丈夫的事業經營。不過她夫妻的感情素來極好,一旦把丈夫死去,心中不免抑鬱哀痛,因抑鬱哀痛的關係,腰上忽然生出一個氣泡來,初起時不過銅錢般大小,看去象是一個瘡,隻是不發紅,也不發熱,用手按去,覺有異樣的感覺,然又不痛不癢,遂不甚注意。不科一日一日的長大起來,不到幾個月,就比菜碗還大,垂在腰間和贅疣一樣,穿衣行路都極不方便。因恐怕這贅疣繼長增高,找著上海掛牌的中國醫生診視,有幾個醫生都說這病藥力難到,須找外科醫生。外科醫生看了,說非開割不可。黛利絲料知開割必甚痛苦,不敢請外科醫生診治。既是經過中國的內、外科醫生都不能診,就隻得到德國醫院去,德國醫生看了她,和中國的外科醫生一樣,說除了用刀割去,沒有其它治法。
黛利絲問:“割治有無生命的危險?”
德醫道:“治這種贅疣,是非割不可,至於割後有無生命的危險,這又是一個問題,須得診察你的體格,並得看割治後的情形才能斷定,此刻是不能知道的。”
黛利絲聽了,話都懶得說,提起腳便走。德醫趕著問她:“為什麼是這麼就走?”
黛利絲忿然說道:“我不割不過行動不大方便,不見得就有生命的危險,割時得受許多痛苦,割後還有生命的危險,我為什麼要割?我原不相信你們這些醫生,聽了你剛才的話,更使我不由得生氣。”
一麵說,一麵跑了出來,仍托人四處打聽能治贅疣的醫生。
有人將黃石屏針法神奇的話說給她聽,她便跑到黃石屏診所來,解衣給黃石屏看了,問能否診治?黃石屏問了問得病的原因說道:“這病可治,不過非一二次所能完全治好,恐怕得多來看幾次。”
黛利絲現出懷疑的態度問道:“真能治好嗎?不是不治的症嗎?”
黃石屏笑道:“若是不治之症,我一次也不能受你的診金。我從來替人治病,如認為是不治之症,或非我的能力所能治,我就當麵拒絕治療,不收人的診金。因此凡經過我診治的,決非不治之症。”
黛利絲問道:“是不是要用刀將這贅疣割去?”
黃石屏搖頭道:“那是外科醫生治療的方法。我專用拿針治病,雖有時也替人開方服藥,但是很少,休說用刀,你這病大約可專用針治好,不至服藥。”
黛利絲喜道:“既是如此,就請先生診治吧。”
黃石屏在黛利絲腰間腹上連打了三針,約經過三、四分鍾光景,黃石屏指著贅疣給黛利絲看道:“你瞧這上麵的皮膚,在未打針以前,不是光滑透亮嗎?如今皮膚已起縐紋了,這便是已經內消的證據。”
黛利絲旋看旋用手撫摸著,喜道:“不但皮膚起了縐紋,裏麵也柔軟多了。”
歡喜得連忙伸手給黃石屏握,並再三稱謝而去。次日又來診治,已消了大半,連治了三次,竟完全好了。黛利絲想起那德醫“非動刀割治沒有其它治療方法”的話,實在不服這口氣,親自跑到那醫院去,找著那醫生問道:“你不是說我這腰問的贅疣,非用刀割去,沒有其它治療方法的嗎?你看,我不用刀割治,現在也完全好了。幸虧我那日不曾在你這醫院裏治療,若聽了你的話,不是枉送了我的性命嗎?”
這個醫生就是這醫院裏的院長,德國醫學在世界上本是首屈一指的,而這個院長對於醫學,更是極肯虛心研究。他在中國的時間很久,中國話說得極熟,平日常和中國朋友來往,也曾聽說過中國醫術的巧妙,隻是沒有給他研究的機會。他知道西醫的學問、手術,雖有高下及能與不能的分別,但對於一種病治療的方法,無論哪國大概都差不多。象黛利絲這種贅疣,在西醫的學術中,絕對沒有內消的方法,那院長是知道得很確切的,今見黛利絲腰間的贅疣,真個好得無影無形了,皮膚上毫無曾經用刀割治的痕跡,不由那院長不驚異,雖聽了黛利絲挪揄的話,心中不免氣忿,然他是一個虛心研究學問的人,能勉強按捺住火性,問道:“你這病是哪個醫生,用什麼方法治好的?可以說給我聽嗎?”
黛利絲道:“如何不能說給你聽,是上海一個叫黃石屏的中國醫生治好的。那醫生治我這病,不僅不用刀割,並不用藥,就隻用一根六七寸長、比頭發略粗些兒的金針,在我這邊腰上打了一針,小腹上打了兩針,這是第一次。三針打過之後,我這肉包就消了一小半。第二日又打了四針,第三日仍是三針,每次所打的地方不同,隻這麼診了三次,就完全好了。”
那院長要看打針的地方,黛利絲一一指點給他看。院長問道:“針裏麵注射什麼藥水,你知道嗎?”
黛利絲連連搖手道:“那不是注射藥水的針,什麼藥水也沒有。”
院長搖頭道:“哪有這種奇事,既不注射藥水,卻為什麼要打針?你不是學醫的人,所以不知道這道理,他用六、七寸長的針,裏麵必有多量的藥水,注射到皮膚裏,所以能發生這麼偉大的效力,隻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種藥水,能如此神速的使贅疣內消。”
黛利絲又急又氣的說道:“我不學醫,不知道治病的道理,難道我兩隻眼睛,因不學醫也看不出那針裏麵有不有藥水嗎?那針比頭發粗不了一倍,請問你裏麵如何能裝藥水?”
院長道:“我們醫院裏所用的針,也都比頭發粗不了多少,要刺進病人皮膚裏麵去的針,怎麼會有粗針?”
黛利絲問道:“你們醫院裏所有的針,比頭發粗不了多少的,是不是隻用針尖一部分,還是全部都隻有頭發粗細?”
院長道:“自然是隻用針尖一部分,後半截的玻璃管是裝藥水的,何能隻有頭發粗細。”
黛利絲點頭道:“若是針的全部都隻有頭發粗細,也沒有玻璃管,也沒有比較略為粗壯的地方,是不是有裝藥水的可能呢?”
院長道:“我生平還沒有見過治病的針,全部隻有頭發粗細的。”
黛利絲道:“今假定有這種全部隻頭發粗細的針,你說裏麵有藥水沒有?”
院長道:“那是絕對不能裝藥水的。”
黛利絲道:“那麼黃石屏所用的就是這種全部一般粗細的針,並且我親眼看見他在未打針之前,將那頭發般粗細的針,一道一道的圍繞在食指上,僅留一截半寸多長的針尖在外,然後按定應打的地方,用大拇指一下一下的往前推。
那針被推得一邊從食指上吐散下來,一邊刺進皮膚裏麵去。”
院長聽了,哈哈笑道:“這就更奇了。那針能在食指上一道一道的圍繞著,不是軟的嗎?”
黛利絲道:“誰說不是軟的。你說純金是不是軟的,並且僅有頭發般粗細,當然是極柔軟。”
院長很疑惑的搖頭說道:“照你這種說法及針所打的地方,於學理都絕無根據。那種純金所製的針,果然不能裝藥水,就是要用藥水製煉,借針上的藥性治病,事實上也不可能。因為其它金屬品,可以用藥水製煉,純金是極不容易製煉的。”
黛利絲冷笑道:“於學理有不有根據,及純金是否能用藥水製煉,是你們當醫生尤其是當院長的所應研究的事。我隻知道我腰間的贅疣,是經黃石屏醫生三次針打好了,與你當日所診斷的絕對不同。我因你是我德國的醫生,又現在當著院長,我為後來同病的人免割治危險起見,不能不來使你知道,生贅疣的用不著開割,有極神速的治法,可以內消,希望你以後不要固執西洋發明不完全的醫理,冤枉斷送人的生命。”
黛利絲說完這些話就走了,那院長弄得羞慚滿麵,心中甚想問黃石屏的診所在什麼地方,以及黃石屏三個中國字如何寫法,都因黛利絲走的過急,來不及問明,也就隻得罷了。
偏是事有湊巧,黛利絲的贅疣好後,不到一年,黛利絲有一個朋友名雪羅的,也是生一個贅疣在腰上,所生的地位,雖與黛利絲有左右上下之不同,大小情形卻是一般無二。雪羅是有丈夫的,年齡也比黛利絲輕,生了這東西,分外的著急。她知道黛利絲曾患這一樣的病,但不詳知是如何治好的,特地用車將黛利絲迎接到家中,問當日診治的情形。黛利絲當然是竭力宣傳黃石屏的治法穩妥神速,雪羅是很相信的。無奈雪羅的丈夫,是一個在上海大學教化學的,全部的科學頭腦,平日對於中國人之齷齪不衛生、沒有科學常識,極端的瞧不起,哪裏還相信有能治病的醫學?見自己愛妻聽信黛利絲的話,便連忙反對道:“你這病去招中國醫生診治,不如把手槍把自己打死,倒還死得明白些。找中國醫生治病,必是死得不明不白,我若不在此地,你和黛利絲夫人去找中國醫生,旁人不至罵我,如今我在這裏,望著你去找中國人看病,旁人能不罵我沒有知識嗎?”
雪羅聽了她丈夫這些話,還不覺著怎樣,黛利絲聽了,卻忍不住生氣說道:“找中國醫生治病便是沒有知識,你這話不是當麵罵我嗎?我的病確是中國醫生治好的,你卻用什麼理由來解釋呢?”
雪羅的丈夫自知話說錯了,連忙笑著陪罪。雪羅對丈夫道:“你不讚成我去找中國醫生,就得陪我去醫院裏診治。”
黛利絲道:“這上海的醫院,還是我們本國的最好。我去年害這病的時候,經那院長診察,說非開刀割治不可,而割治又不能保證沒有生命危險,因此我才不割,賭氣跑了出來。”
雪羅的丈夫說道:“那院長是我的朋友,我素知道他的手術,不但在上海的醫生當中是極好的,便是在歐美各國,象他這樣的也不多。我立刻就帶你去那裏瞧瞧,如必須割治,至少也得住兩星期醫院。”
黛利絲道:“我也陪著你們去醫院裏看看,看那院長如何說,或者不要開割也不一定。”
雪羅道:“我正要邀你同去。”
於是三人一同乘車到德國醫院來。黛利絲始終低著頭,裝做不認識那院長的,那院長倒也沒注意。雪羅解開上衣,露出贅疣來給院長看,院長診察了半晌,說出來的話,與對黛利絲說的一樣。雪羅也是問:“開割後有無生命的危險?”
院長搖頭道:“因為這地方太重要,患處又太大,割後卻不能保證沒有危險,倘割後經四十八小時不發高熱,便可以保證無危險了。”
雪羅嚇得打了一個寒噤道:“有不有危險,要割後四十八小時才知道,請你去割別人,我是寧死不割的。”
黛利絲對雪羅笑道:“這些話我不是早已在你家說過了嗎?去年他就是向我這般說,不然我也不至於去找中國醫生打針。”
院長見黛利絲說出這番話,才注意望了黛利絲幾眼,也不說什麼。雪羅的丈夫指著黛利絲對院長說道:“據我這朋友黛利絲夫人說,她去年腰間也曾生一個很大的贅疣,是由一個中國醫生用打針的方法治好的。我不是學醫的人,不能斷定用打針的方法,是不是有治好這種贅疣的可能?”
那院長說道:“在學理上雖然沒有根據,但我們不能否認事實。黛利絲夫人去年患病的時候,曾來我這裏診視,後來經那醫生治好了,又曾到這裏來送給我看。我正待打昕那醫生的姓名、住處,準備親去訪問他,研究一番,黛利絲夫人卻已走了。”
黛利絲聽了喜道:“是呀,我有事實證明,任何人也不能反對。”
雪羅截住黛利絲的話頭問道:“你去找那中國醫生打針的時候,痛也不痛?”
黛利絲道:“打針時毫不覺痛,比較注射防疫針時的痛苦輕多了。”
雪羅望著自己丈夫道:“我決定不在這裏割治,我同黛利絲夫人到中國醫生那裏去。”
雪羅的丈夫對院長道:“我始終不相信全無知識的中國人,有超越世界醫學的方法,能治好這種大病。我想請你同去,先與那醫生交涉保證沒有危險,如打針的時候,倉卒發生何種變態,有你在旁,便可以施行應急手術。”
防長道:“我多久就想去看看,那醫生已在上海設了診所,想必不至發生危險。我曾和中國人研究過,倒是西醫治病有時發生危險,因為西洋醫學發明的時期不久,尚有許多治療的方法,或是沒有發明,或是還在研究中。各國雖都有極明顯的進步,然危險就是進步的代價。中國醫學發明在三,四千年前,拿病人當試驗品的危險時期,早已過了,所有留傳下來的治療方法,多是很安全的。近代的中國醫生,不但沒有新的發明,連舊有的方法,都多半失傳了。”
雪羅的丈夫說道:“照你這樣說,中國的醫學,在世界上要算發明最早最完全的了。”
院長搖頭道:“我方才說的,是一個中國朋友所說的話,我不曾研究過中國醫學,隻覺得這些話,按之事實也還有些道理。”
雪羅在旁催促道:“不要閑談了吧,恐怕過了他應診的時間,今天又不能診治了。”
雪羅的丈夫要院長攜帶藥箱,以便應用,院長答應了,更換了衣服,提了平常出診的藥箱,四個人一同乘車到黃石屏診所來。
此時正在午後三點鍾,黃石屏的門診正在擁擠的時候,兩邊廂房裏男女就診的病人,都坐滿了。黛利絲曾在這裏診過病,知道就診的手續及候診的地方,當下代雪羅照例掛了號,引到女賓候診室。這時黃石屏在男賓房裏施診,約經過半小時,才到女賓房中來。黛利絲首先迎著,給雪羅介紹,黃石屏略招呼了幾句說道:“我這裏治病,是按掛號次序施診的,請諸位且坐一會,等我替這幾位先看了,再替貴友診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