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即從書案上撕了一片舊紙,揉成一團,兩個指頭拈著,輕輕往程友銘肩窩裏一放。秦鶴岐的手還沒有收回,那紙團已經跳起一尺多高,直向炕下滾去了,霍、農二人都非常驚服。
程友銘已下炕披上衣服笑道:“這種玩意,做起來於自己的身體確有不少的好處,不過做給人看,是沒有多大看頭的。這下子得請兩位做點兒給我見識見識了。”
霍元甲也不推辭,當即聚精會神使了一趟家傳的武藝。程友銘看畢,對秦鶴岐說道:“硬工夫做到了這一步,總可算是數一數二的了,怪不得京、津各報紙稱讚霍先生為劍仙。”
秦鶴岐要求農勁蓀做點兒工夫看,農勁蓀便推辭不肯做,秦、程二人也不勉強。因天色已晚,霍元甲和農勁蓀作辭出來,彼此叮嚀後會,自有一番言語,無關緊要,不去敘它。
且說次日霍元甲等上了去天津的輪船。離開了上海,劉震聲才向霍元甲說道:“可笑彭庶白那小子,他知道什麼工夫,倒對我說師傅的武藝練出毛病來了,這不是笑話嗎?”
霍元甲問道:“他何時對你說,是怎麼說法的?”
劉震聲道:“昨日師傅同農爺跟秦鶴岐出去的時候,彭庶白不是在客棧裏和我談話的嗎?他顯得很關切的樣子對我說道:‘我對貴老師的武藝人品,都是極端佩服的。中國若多有幾個象貴老師這般肯努力替中國爭麵子的人,外國人也決不敢再輕視中國人、欺侮中國人了。我心裏越是欽佩,便越是希望貴老師能久在上海,多幹些替中國人爭麵子的事。上海不比別處,因華洋雜處,水陸交通便利,報館又多,所以消息極為靈通,隻要有一點兒特別的舉動,不到幾日,消息就傳播全國了。即如明年與奧比音比賽的事,將來必是全世界聞名的。能打倒一個外國大力士,此後的外國大力士斷不敢輕易到中國來賣藝,在報紙上亂吹牛皮。這種事不但關係貴老師個人名譽,其關係國家的體麵並且很大。不過我有一句話,本不應由我這個與貴老師新交的口中說出來,隻是我因為愛護貴老師的心,十分迫切,不說出來,擱在心裏非常難過,隻得對老哥說說,請老哥轉達霍先生。’
我當時聽彭庶白說的這麼慎重,以為必是很緊要的話,也就很客氣的答道:‘承彭先生盛情關切,無論什麼話,請對我說,我照著轉達便了。’
彭庶白道:‘前日我不是陪貴老師到秦先生家裏,演了些武藝給秦先生瞧嗎?當時貴老師告辭出來之後,我和秦先生談起貴老師的武藝,他推崇佩服是不待說,但是他覺得外家工夫專重手腳,很容易將內部應做的工夫忽略,每每手腳上的工夫先成,內部的工夫還相差甚遠。這是練武藝的普通毛病。犯了這種毛病的,和人較量的時候,不遇勁敵還罷了,一遇勁敵,便是仗著自己的氣勁能取勝於人,然自身內部總多少得受些損傷,就是因為內部工夫相差太遠,禁受不起大震動的緣故。霍先生也就不免有這類毛病。我見秦先生這般說,就勸秦先生將這番意見和貴老師商量,我逆料貴老師是個襟懷寬大的豪傑,必能虛中采納,無如秦先生說,交淺不宜言深,不肯直說。我想貴老師這種人物,中國能有幾人,萬一因有這點兒毛病,使他身體上發生了變態,豈不令仰慕貴老師的人心灰氣短!所以我寧肯冒昧說出來,請老哥轉達。’”
霍元甲聽到這裏,即截住話頭問道:“這些話在上海的時侯,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直待此刻開了船才說?”
劉震聲不明白霍元甲責備說遲了的用意,隨口答道:“一來忙著要動身,沒工夫說;二來就是恐怕說出來,師傅聽了生氣。並且我想這些話,是彭庶白自己說出來的,假托秦鶴岐的名,好使人家聽了相信。我當時隻冷笑了一笑,並沒回答什麼話。”
霍元甲正色問道:“你何以知道不是秦鶴歧說的?”
劉震聲道:“秦鶴岐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看他說話,不象是一個不通竅的人,何至無緣無故的說師傅這些壞話呢?”
霍元甲指著劉震聲生氣道:“你這東西,真是不識好人。這番話怎麼謂之壞話?人家一片相愛的熱忱,說一般人不能說、不肯說的好話,你聽了不向人道謝,反對人冷笑,不是糟踏人嗎?你要知道,他說我有這種毛病,我如果自問沒有,他說的話於我沒有妨礙。若我真犯了這個毛病,不經他說破,我不知道,說破我就改了,豈不於我有很大的益處嗎?專喜受人恭維的人,學問能希望有長進麼?”
幾句話責備得劉震聲低頭不敢開口。
農勁蓀在旁笑道:“這卻也怪震聲不得,隻怪中國的拳術家,素來門戶之見極深。不同家數、不同派別的,不待說是你傾我軋,就是同一家數,同一派別的,隻要是各自的師承不同,彼此會麵都得存些意見,不是你挑剔我,便是我輕視你,從來少有和衷共濟的。震聲是個沒多心眼兒的人,見彭庶白忽然說四爺的武藝有毛病,無論說的如何天花亂墜,他怎肯相信呢?並且他明知彭庶白、秦鶴岐都是標榜內家,更是格格不相入,他聽了隻冷笑了一笑,沒拿言語搶白人家,還算是跟隨四爺的日子久了,學了些涵養工夫,若在幾年前,怕不和彭庶白口角起來了嗎?四爺還記得摩霸的事麼?彭庶白雖沒明說是秦鶴岐的徙弟,然聽他稱呼和言語,已可知彭庶白是以師禮事秦鶴歧的。彭庶白對他拿著秦鶴岐的話,說他師傅的武藝有毛病,他居然能忍耐住不回答,你還責備他不該沒向人道謝,就未免太冤枉了。”
說的霍元甲也笑起來。霍元甲於此等處,雖然虛心聽話,隻是他限於外家工夫的知識,心中並不甚相信自己內部工夫與手腳上的工夫相差懸遠,更不知要補偏救弊,應如何著手。在船上談論過這次之後,他身上擔負的事情多,也就沒把這番話放在心裏。
到天津後,農勁蓀自回寓處,霍元甲仍是忙著經理生意。才過了幾日,這日正在監著幾個工人打藥材包,劉震聲忽進來報說,有一個姓李的同一個姓劉的,從北京來看師傅。霍元甲迎出來看時,認得前麵身材高大的是李存義,後麵的身體也很壯實,不曾會過。賓主相見後,李存義對霍元甲介紹那人道:“這是我師弟劉鳳春,他因久聞霍四爺的名,今日有事到了天津,所以特來拜會。”
這李存義是董海川、李洛能的徒弟,在北五省的聲名極大,因他最善用單刀,北五省的人都不稱他的名,隻稱他為“單刀李”。
為人任俠尚義,遇有不平的事,他挺身出來幫助人,往往連自己性命都不顧。少年時候,在北五省以保鏢為業。他的鏢沒人敢動,他同業中有失了鏢的,求他幫忙,他答應了,哪怕拚性命也得將鏢討回來。因此不論是哪一界的人,看了他的為人行事,無不心悅誠服的推崇他是一個好漢。他和大刀王五是同行,又是多年要好的朋友。王五死於外人之手,他悲傷的比尋常人死了兄弟還厲害。他因在天津的時候多,認識霍元甲在王五之先,這回霍元甲特地去上海找奧比音角力的事,他在北京已聽得人說,他也是一個切齒痛恨外人在中國猖狂的,聽得人說起霍元甲去上海的事,他喜的直跳起來,急切想打聽出一個結果。正愁無便到天津去,湊巧這日他師弟劉鳳春急匆匆的跑來,一見他的麵便苦著臉說道:“我有大不了的事,大哥得幫我的忙,替我想想法子。”
李存義吃驚問道:“老弟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急到這般模樣,請坐下來從容說給我聽。隻要是我力量做得到的,無不盡力幫忙。”
不知劉鳳春說出什麼大不了的事來,且俟第五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