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還沒有答應,秦鶴岐如何受得起那般嘴臉,已帶怒說道:‘誰要你退錢!你收下去的錢可以退,我喝下去的茶不能退。你們定要我走,立刻把招牌摘下來,我便沒得話說。’
這句話,卻犯了船幫中人的忌諱,拍著桌子罵他放屁。船幫仗著人多勢大,也有些欺負秦鶴岐的心思,以為大家對他做出些凶惡樣子來,必能將他嚇跑,哪知道這回遇錯人了。秦鶴岐竟毫不畏懼,也拍著桌子對罵起來。年輕的性躁些,見秦鶴岐拍桌對罵,隻氣得伸手來抓秦鶴岐,秦鶴岐坐著連身都沒起,隻伸手在那人腰眼裏捏了一下,那人登時立腳不穩,軟癱了下去,仰麵朝天的躺在樓板上,就和死了的人一樣。那些駕船的見秦鶴岐打死人了,大家一擁包圍上來,有動手要打的,有伸手要抓的。秦鶴岐這時不能坐著不動了,但又不能下重手打那些人,因為真個把那些人打傷了,也是脫不了幹係的。待不打吧,就免不了要受那些人的亂打,隻得一個腰眼上捏一把,頃刻將四、五十個人,都照第一個的樣捏翻在地。橫七豎八的躺滿了一茶樓,把幾個堂倌嚇的不知所措。喜得茶樓老板不前不後的在這時候回來了,堂倌將情形說給他聽,好在那老板是個老走江湖的人,知道這是用點穴的方法點昏了,並不是遭了人命,連忙走上樓,看秦鶴岐的衣冠齊整,氣宇不凡,一望就料定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即帶笑拱手說道:‘我因有事出門去了,夥計們不懂事,出言無狀,得罪了少爺,求少爺高抬貴手,將他們救醒來。我在這裏賠罪了。’
說罷,就地一揖。秦鶴岐問道:“你是這裏的老板麼?’
老板答道:‘這茶樓生意,暫時是由我經手在這裏做,一般人都稱我老板,其實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老板,這茶樓是夥計生意,不過我出的本錢,比他們多些。話雖如此,隻是生意是我經手,夥計們得罪了少爺,就是我得罪了少爺,求少爺大度包涵吧。’
秦鶴岐剛待開口,樓梯響處,接連又走上十多個人來,看這十多個人當中,竟有大半是秦鶴岐索來認識的本地紳耆。原來有一個精幹些兒的堂倌,料想打翻了這麼多人在樓上,這亂子一定是要鬧大的,也來不及等老板回來,匆匆溜出門,跑到本地幾個出頭露麵的紳耆家裏,如此這般的投訴一遍,求那些紳耆趕緊到望江樓來。那些紳耆都沒想到是秦鶴岐幹的玩意,以為若真個鬧出了四、五十條命案,這還了得,因此急忙邀集了十多個紳耆。一道奔望江樓來。其中多半認識秦鶴岐的,上樓一看,老板與秦鶴岐同站在許多死人中間,樓上並沒有第三個人,都失聲叫”
哎呀“,問道:“凶手呢,已放他逃跑了嗎?,秦鶴岐接聲答道:“凶手便是我,有諸位大紳耆來了,最好。請你們將我這個凶手捆起來送官吧!’
眾紳耆不由得詫異起來,有兩個和秦家有交誼的,便向秦鶴岐問原因,問明之後,自然都責駕船的不應該倚仗人多,欺負單身客人,要秦鶴岐救醒轉來,再向秦鶴岐謝罪。這件事傳播得最遠,當時浦東簡直是婦孺皆知。”
霍元甲道:“真了不得。有這種人物在上海,我又已經到上海來了。不知道便罷,知道了豈可不去拜他!你說他因家裏有事不能出來,我邀你同去他家裏拜他,使得麼?”
彭庶白道:“霍先生高興去,我當然奉陪。這幾日他在家中不至出外,隨時皆可以去得。”
霍元甲回頭問農勁蓀道:“我打算後天不論合同訂妥與否,得動身回天津去,明日須去邀保證人和律師,趁今日這時候還早,我們同去訪訪這位秦先生好麼?”
農勁蓀笑道:“四爺便不說,我也是這般打算了。這種人物,既有彭君介紹,豈可不去瞻仰瞻仰!”
於是霍、農二人帶著劉震聲,跟彭庶白同乘車向秦鶴岐家進發。
此時秦鶴歧位在戈登路。車行迅速,沒多一會工夫就到了。霍元甲看大門的牆上,懸掛著一張“九世傷科秦鶴岐”的銅招牌,房屋是西洋式的,門前一道矮牆,約有五尺多高,兩扇花格鐵門關著,在門外能看見門內是一個小小的丹墀,種了幾色花木在內。
隻見彭庶白將鐵門上的電鈴輕按了一下,即時有個當差模洋的人走來拉開了門,喊了一聲“彭大少爺!”
彭庶白問道:“你老爺在家麼?”
當差的道:“有客來了,正在客房裏談話。”
彭庶白問道:“是熟客呢,還是親診病的呢?”
當差的搖頭道:“不是熟客,也不象是來診病的。”
說對望了望霍元甲等三人,問彭庶白道:“這三位是來會我家老爺的麼?要不要我去通報呢?”
彭庶白道:“用不著你去通報。”
說罷,引霍元甲等走進客房。
霍元甲留神看這客房很宏敞,一個寬袍大袖的人,正在麵朝裏邊演把式,一個身材瘦小、神氣很精幹的漢子,拱手立在房角上,聚精會神的觀看。彭庶白回頭低聲對霍元甲道:“演手法的就是。”
秦鶴岐似乎已聽得了,忙收住手勢,回身一眼看見彭庶白的背後立著三個氣宇非凡的人物,仿佛已知道是霍元甲了,連忙向三人拱手,對彭庶白道:“你帶了客來,怎麼不說,又使我現醜,又使我怠慢貴客。”
彭庶白這才為霍元甲三人一一介紹。秦鶴岐指著那旁觀的漢子向三人道:“諸位認識他麼?他便是南北馳名的開口跳賽活猴。好一身武藝。我聞他的大名已很久了,今日才得會麵。”
賽活猴過來與彭庶白四人見禮,秦鶴岐也替四人介紹了。彼此都說了一陣久聞久仰的客氣話。
賓主方各就坐,霍元甲先開口向秦鶴岐說道:“幾年前在靜海家鄉地方不曾出門的時候,就昕得河南朋友杜毓泉談起秦先生的內家工夫了得,更是治傷聖手。已是很欽仰的了。這回遇見庶白大哥,聽他談了秦先生許多驚人的故事,更使我心心念念的非來拜訪不可。”
秦鶴岐笑道:“霍先生上了庶白的當了。庶白是和我最要好的朋友,隨時隨地都替我揄揚,那些話是靠不住的。”
秦鶴岐說到這裏?霍元甲正待回答,賽活猴已立起身來說道:“難得今日幸會了幾位蓋世的英雄,原想多多領教的,無奈我的俗事太多,隻得改日再到諸位英雄府上,敬求指教。”
說罷,向各人一一拱手告別,秦鶴岐也不強留,即送他出來,霍元甲等也跟著送了幾步。因這客窒有玻璃門朝著前院,四人遂從玻璃門對外麵望著,本來是無意探望什麼的,卻想不到看出把戲來了。隻見賽活猴測著身體在前走,秦鶴岐跟在他背後送,賽活猴走幾步又回頭拱手,阻止秦鶴岐遠送,秦鶴岐也拱手相還,接連阻止了兩次。
第三次,賽活猴已走到了階基的沿邊,複回頭拱了拱手,乘秦鶴岐不留意,猛將兩手向秦鶴岐兩肋插下。說時遲,那時快,秦鶴岐毫不著意的樣子,雙手仍是打拱手的架勢,向上一起,已輕輕將賽活猴兩手挽在自己肘下,身體跟著懸空起來,就聽得秦鶴岐帶著嘲笑的聲音說道:“你今日幸虧遇的是我,換一個人說不定要上你的當,又幸虧你遇的是今日的我,若在十年前,說不定你也得上我一個小當。須知暗箭傷人不是好漢,去吧!”
吧字未說了,賽活猴已騰空跌出鐵花格大門以外去了。
霍元甲看了,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好!”
秦鶴岐掉頭見霍元甲在玻璃門裏窺探,連忙帶笑拱手道:“見笑方家,哪值得喝好。”
隨說隨轉身回到客室裏來,連眼角也不向大門外望望賽活猴,走進客室即對霍元甲說道:“這算得什麼人物,他來訪我,要看我的工夫,自己又不做工夫給我看,我請他指教幾手,他又裝模作樣的說什麼不敢不敢。我客客氣氣的把他當一個人,送他出去,他倒不受抬舉了。並且這東西居心陰險,一動手就下毒手,我一則因有貴客在這裏,沒心情和他糾纏,二則因我近年來閱世稍深,心氣比較幾年前和平了,不然,隻怕要對不起他。”
彭庶白笑道:“這東西照上海話說起來,便是一個不識相的人。你已做工夫給他看了,難道連工夫深淺都看不明白嗎?”
霍元甲也笑道:“他若看得出工夫深淺,也不至在這裏獻醜了。看他動手的情形,是個略懂外家工夫的腳色,如何能看得出秦先生的內家工夫呢?”
秦鶴岐謙遜道:“見笑,見笑;象我這樣毛手毛腳,真辱沒內家工夫四個字了。”
秦鶴歧說話時喜做手勢,霍元甲無意中看見他左手掌上有一道橫紋,這種橫紋,一落內行的眼,便看得出是刀傷痕,心裏登時有些懷疑,忍不住問道:“秦先生左掌上怎的有這麼一道痕呢?”
秦鶴岐見問,即望著自己的左掌,還沒有回答,彭庶白已搶著說道:“他這一道痕,卻有一段很名譽、又很驚人的曆史在內,霍先生聽了,一定也要稱道的。”
秦鶴岐笑叱彭庶白道:“你還在這裏替我瞎吹,有什麼很名譽、很驚人的曆史,你要知道,這真菩薩麵前,是不能燒假香的。”
霍元甲道:“兄弟是個生性粗魯的人,全不知道客氣。秦先生也不要和我客氣才好。”
秦鶴岐道:“提起這道痕,雖說不到有什麼名譽,也沒有什麼驚人的地方,隻是在我本人一生,倒是留下這一個永遠的紀念,就到臨死時候,這紀念也不至磨滅。霍先生是我同道中人,不妨談談,也可使霍先生知道,租界上並不是完全安樂之土,我一條性命,險些兒斷送在這一道痕裏麵了,這事到如今八年了。那時,寒舍因祖遺的產業,一家人勉強可以溫飽,隻為我手頭略散漫了些兒,外邊有一班人看了,便不免有些眼紅,曾托人示意我,教我拿出幾千塊錢來結交他們。我不是不舍得幾千塊錢,隻是要我拿出錢來結交,除了確是英雄豪傑,我本心甘願結交的便罷,一班不相幹的人,敲竹杠也似的要我幾千塊錢,我若真個給了他們,麵子上好象太過不去了。”
霍元甲道:“那是自然。這般平自無故的拿錢給人,就有百萬千萬的產業,也填不了那些無底的欲壑。”
不知秦鶴岐說出些什麼曆史來,且俟第四十九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