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庶白心想這是時候了,遂走了出來,對胡九說道:“九爺的話,我已聽得明白了。他們果然太慢忽了,使九爺的麵子下不來,不過這番有家伯母同行,她老人家居心最是仁慈不過,平日殺雞殺鴨都不忍看的,若因護送她老人家,了卻他們八條性命,在他們固是罪有應得,家伯母心裏必很難過,望九爺暫息雷霆之怒,饒恕了他們這一遭,如下次再敢這麼對九爺慢忽,那時我也不敢再求情了。”
胡九緩緩的點頭道:“既是侄少爺來替他們說話,太太不願意傷生,我看在太太和侄少爺份上,便饒恕了他們。”
八個人想不到有彭庶白來說情,聽了胡九饒恕的話,登時如奉了赦旨,一個個臉上都露出歡喜感激的樣子,對胡九碰了幾個頭,掉過身軀來又對彭庶白叩頭。
胡九道:“你們這些東西,確是沒長著眼睛,哪裏配在綠林中混。姑無論這番有我九太爺同行,你們不應胡裏胡塗動這妄念。便是我九太爺不在內,你們做一批買賣。也應打聽這批買賣有多少的油水。你們可知逆這裏十幾副包扛裏麵,扛抬的是什麼東西?”
為首的一個答道:“我們看包扛的分量。估料不是銀兩,便是洋錢。若是衣服裁料,不應有這般沉重。”
胡九哈哈笑道:“你們是這樣的一雙眼睛。如何配做這種沒本錢的買賣。不過如今在綠林中混的,象你們這般瞎眼睛的居多,因此才不能不要人護送,若都是有眼力的,十幾包扛古書,難道還怕強盜劫了去給盜子盜孫讀嗎?你們且坐下來,我有話和你們說。”
八個人都斜著半邊屁股坐了,彭庶白也坐在胡九旁邊。胡九向八人說道:“你們大約都知道我還有一個年將九十的老母,我其所以躲在家裏三十多年不出頭,為的就是要侍奉老母。這一趟去桐城的差使,我原是不能接受的,無奈來頭太硬,我推卻不了,隻得忍心動身。此刻在陝西境內遇了你們,倒得了一個通融的辦法。你們自己推舉出兩個交遊寬廣、武藝高強的人來,代替我護送到桐城,我在城固縣衙裏等你們的回信。”
八個人聽了,竟象得了好差事的一樣,即時欣然推出兩個人來,說道:“我等如何夠得上在九太爺麵前說交遊寬廣、武藝高強的話,隻是我兩人在同夥的裏麵,略混的日子多些,河南、安徽都去過幾趟,這番能替九太爺當差,我們的麵子也就很有光彩了。
九太爺盡管安心回城固縣去,我兩人在路上決不敢疏忽。”
胡九點頭,問了兩人的姓名並履曆。次日早起,胡九親自帶著兩人見過彭紀洲的太太,稟明了原由,飯後即分途動身,胡九仍回城固。
兩強盜繼續護送去桐城,一路上真是兢兢業業的,絲毫不敢大意。究竟這兩個強盜,也是有些資望的,沿途有兩人打著招呼,得以安然無恙的到了桐城。彭太太因他兩人一路辛苦了,拿出一百兩銀子,交彭庶白賞給兩人。兩人哪裏肯受呢?竭力推辭著說道:“隻求少爺一封信,我兩人好帶回去銷差,蒙太太,少爺的恩典,不責我兩人沿途伺候不周,求少爺在信上方便一兩句,使九太爺知道我兩人不敢偷懶,我兩人就感激少爺的恩典了,有什麼功勞敢領太太、少爺的重賞?”
彭庶白道:“不待你們說,我的信已寫在這裏了。這一點兒銀子,並不算是賞號,隻給你兩人在路上喝一杯酒,我信上也不曾提起。這是家伯母一點兒意思,你們這般推辭,家伯母必以為你們是嫌輕微了。”
兩人露出很為難的神氣說道:“不是我兩人不受抬舉,敢於推卻,實在因這回是九太爺的差使,不比尋常,無功受賞,怎敢回去見九太爺的麵呢?”
彭庶白道:“我信上不提這事,你們也不對九太爺說,九太爺從哪裏得知道呢?”
兩人連忙搖手道:“受了賞回去不提還了得,提了不過受一番責罵,勒令即時將銀兩退回,若瞞下去不說,那麼我們就死定了。”
彭庶白問道:“九太爺既有這麼厲害,你們何以又跟上想打劫我們的行李呢?”
兩人歎道:“我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九太爺忽然會替人護送行李,我等園距離城固縣太遠,又素來知道九太爺早已不問外事,所以才弄出這麼大的笑話來。我們綠林中自從有了他胡九太爺,也不知替我們做了多少擋箭牌,救了我們多少性命?我們不服他,又去服誰呢?不怕他,又去怕誰呢?”
彭庶白點頭道:“既是這般的情形,我信上寫出你們不肯受銀子的情形來,是我家太太定要你們受的。寫明白了,九太爺便不能再責罵你們。”
兩人不好再說,隻得收了信和銀兩,作辭回城固。
這日到了,胡九正和彭紀洲同坐著閑談,門房上來稟報,彭紀洲也想看看這兩人,遂教傳了進來。兩人進見,先向胡九碰了幾個頭,才對彭紀洲叩頭,捧出彭庶白的信和銀兩,送給胡九。胡九隨手送給彭紀洲,彭紀洲看了信說道:“辛苦了你兩個。這一點點銀子,說不上賞號兩個字,你們喝杯酒吧!”
兩人望著胡九,不敢回答。胡九看了信,問了問沿途的情形,說道:“既是大老爺和太太的恩典,賞給你們銀兩,你們叩頭謝賞便了。”
兩人這才接受了,然仍是先碰頭謝了胡九的賞,再向彭紀洲叩頭謝賞。彭紀洲事後向人談起這事,還歎道:“皇家國法的尊嚴,哪裏趕得上一個盜首!”
彭紀洲這回進京引見之後,便回桐城休隱了。彭庶白就在回桐城的第二年,把父親死了。他母親是江蘇人,因親戚多住在上海,彭庶白又是少年,性喜繁華,便移居到上海來。從胡九手裏學來的武藝,雖不曾積極用苦功練習,然每日也拿著當一門運動的功課,未嚐間斷。凡是練過武藝的人,自然歡喜和會武藝的來往。江、浙兩省人的體魄,雖十九孱弱,而上海又是繁華柔靡的地方,然因上海是中國第一個交通口岸,各省各地的人都有在這裏,其中會武藝的也就不少,加以彭庶白好尚此道,隻要耳裏聽得某人的武藝高強,他一定去登門拜訪。雖其中有不免名過其實的,但是真好手也會見得不少。
有外省人流落在上海賣武的,他不遇著便罷,遇了隻要工夫能勉強看得上眼,他無不竭力周濟。因此,很有許多人稱道你疏財仗義,而尤以一般在圈子裏的人。對他的感情極好。上海所謂“白相朋友”,稍稍出頭露臉的,無不知道他彭大少爺,都不稱他的名字。
奧比音在上海賣藝,他已看過了,他也很佩服奧比音的力量了得,隻因他的心理,不與霍元甲相同,雖看了奧比音誇大的廣告,隻認作是營業廣告招來的法門,並不感覺其中含有瞧不起中國人、欺侮中國人的意思。又因他自己的武藝,並無十分驚人之處,加以是文人體格,就是感覺外國人有欺侮中國人的用意,也沒有挺身出頭替中國人爭麵子的勇氣。這次在張園看了黑人與自人比賽的武劇,也覺得黑、白二種人的身手都極笨滯,並自信以他自己的武藝,無論與白人或黑人比賽,決不至失敗,但是不曾動這個去請求比賽的念頭。他看過比賽之後,忽聽得那個當通譯的朋友,說起霍元甲來交涉與黑人孟康比賽的事,不禁觸動了他少年好事之心。他久聞霍元甲在天津的威名,這回來了上海,便沒有要與盂康比賽的事,他也是免不了要去拜訪的,何況有這種合他好尚的事情在後麵呢!當下向姓蕭的問明了霍元甲的寓處,乘興前來拜訪。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的氣宇。在俗人的眼光分辨不出,然在稍有眼力的人見了,自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農勁蓀一見彭庶白,即覺得這少年豐度翩翩,精神奕奕,不是上海一般油頭粉麵的浮薄少年可比,不因不由的注目而視。彭庶白訪霍元甲不著,本已將一團的高興掃了大半,打算去馬路上閑逛一會再來。他既不曾與霍元甲會過麵,自然沒有希望在路上巧遇的念頭,誰知剛待走如那客棧的大門,迎麵就遇著三人回來,當時從那大門出進的絡繹不絕,在彭庶白的眼中看來,隻覺得霍元甲等三個人的精神氣宇,與同時出進的那些人有別。他曾聽得姓蕭的說,去與孟康辦交涉的是三個人,心裏登時動了一下,然覺得不好就冒昧上前詢問,暗想:這三人若是住在這客棧裏的,必有霍元甲在內是無疑的了,若不是住在這客棧,也是來這裏訪朋友的,就是我猜錯了,且看他們瞧不瞧旅客一覽表,並向帳房或茶房問活也不,心裏如此想著,兩眼即跟在三人背後注意。隻見三人徑走到一間房門口站住,有一個茶房從身邊掏出一把鑰匙來,將房門開了,放三人進去,彭庶白暗自喜道:“我猜的有八成不錯了。”
連忙回身到帳房探問,果然所見的不差,三人中正有霍元甲在。
彼此見麵談了一陣,彭庶白說道:“庶白聽得敝友蕭君說,霍先生已與孟康交涉妥當了,約了明日帶律師去亞猛斯特朗家裏訂比賽的條約,不知道將訂些什麼條約?外國大力士或拳鬥家比賽,十九帶著賭博性質,輸贏的數目並且很大,每有一次比賽,輸贏數十萬元的,今日孟康不曾提出比賽金錢的話麼?”
霍元甲搖頭道:“這倒沒聽他說起。”
隨向農勁蓀問道:“是不曾說麼?他若說了,農爺必向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