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楚聽了喜問道:“你們認識他麼?他這般年輕,我們師傅這麼大的歲數,怎麼是師兄弟呢?”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答道:“你比我們大這麼多歲數,不也是師兄弟嗎?”
吳振楚點頭笑道:“不錯,不錯!師兄弟本不在年紀大小,隻是你們可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嗎?”
眾小孩道:“怎麼不知道!我們這一帶地方,人人都知道他是有名的繆大少爺。
他一個人住一所茅房,房裏什麼東西也沒有。一年四季不洗臉,臉上也一點兒汙垢沒有。
終年是那件黑大布罩衫,冬天不見他怕冷,夏天也不見他叫熱。誰留他吃飯,他就在誰家吃飯。我們家裏割稻子、收麥子的時候,一遇了天氣不好,大家忙得不了,他就來替我們幫忙。他本是一個讀書人,做起田裏工夫來,比我們老作家還來得慣便。他一個人,能做三個人的生活。”
吳振楚問道:“他家就隻他一個人嗎?”
小孩搖頭道:“師傅說他家裏人很多。”
吳振楚道:“你們剛才說,他一個人住一所茅房,怎麼又說他家裏人很多呢?”
小孩道:“他本是一個人住一所茅房,我們還到他家裏去玩耍過,夜裏油燈也沒有,不知道他家裏很多的人,都藏在什麼地方?”
吳振楚聽了這種小孩子口吻,忍不住笑問道:“他時常到這廟裏嗎?”
小孩道:“師傅倒時常下山去看他,不曾見他廟裏來過。”
吳振楚道:“師傅說話的口音,和你們本地的口音不同,繆大少爺也不象是本地的,你們不知道他是哪裏的人嗎?”
眾小孩都說不知道。
吳振楚便不再問了,眾小孩各自歸家練習,隻留下吳振楚獨自在廟裏用功,好在他本來是不和眾小孩同學同練的。過了三、五日,一個人在廟中覺得寂寞難過,偶然想起繆大少爺,自言自語的說道;我何不趁這時分,去那茅屋裏玩玩呢!師傅是跟繆大少爺同去的,或者能在那裏遇見師傅,豈不甚好?這廟裏雖沒人看守,大概不至有偷兒進來。
我前年上山的時候,在山底下人家借宿,那人家夜裏的大門就那麼大開著不關,我問他不關門怎的不怕盜賊,他說自從師傅到這山上住著,四周十裏之內,幾十年來不曾有過盜賊。我師傅的威名能保得十裏之內的人家,不入盜賊,豈有自己廟裏倒保不住的道理!
心裏這麼一想,競象有十分把握的,連廟門也不帶關,就放心大膽的走下山去。二年多不曾下山,一旦跑出來,覺得天寬地闊,山川爭媚。依著前年來時的道路,一麵瀏覽景物,心曠神怡的向東走去。隻一會兒工夫,就不覺走到了前年坐著休息、與繆大少爺相遇的地方。忙停了步一想,暗道:不好了,走過了頭了,怎麼直走到了這裏,卻沒看見那所茅房呢?哦,是了!原來那日跟著他走,一路不曾留神記認。從他家出來的時候,因天色已不早了,心裏記掛著要趕路,逕跑了出來,並沒回頭瞧那房子一眼,又過了這麼久,心裏已沒有那房子的形式,所以在跟前走過,一時也沒看出來。當下回頭又走,一步一步的留著神,看山勢情形,心中確實能記憶,那茅房坐落在一條山溪的小石橋東首,此時走到小石橋上,朝東首看時,哪裏有什麼茅房的蹤影呢?隻見一片青草,不僅沒有曾建築房屋的基礎,連破磚頭碎瓦屑也不見有半點。隨走到青草坪中,仔細尋覓足以證明茅房在此地的物件,須臾尋見了一塊方青石,認得是自己坐過的。暗自尋思道:怪道走過了頭,原來這茅房早拆毀了,一點兒遺址都沒有,教我從哪裏去尋找?噓唏徘徊了好一會,也無從推究這茅屋是何時拆毀的,更猜想不出繆大少爺的行蹤,乘興而來,隻得敗興而返。
誰知回到廟中,更有使吳振楚敗興的事情發見了,什麼事呢?原來吳振楚當時回到廟中,進自己房中一看,床上的被褥都翻亂了,桌凳也移開了平時安放的地位。看了這意外的情形,不由得不吃驚,急忙走近藏銀的床底下一看,一百串大錢不曾動,隻那一百兩銀子和一包散碎銀子,不知去向。吳振楚立起身,長歎一聲道:“這銀兩合該不是我命裏應享受的,藏在這地方,居然有人敢來偷了去,豈不是怪事!好在我帶這錢出來,原是準備送給師傅的,我隻要學得下武藝,便連這一百串錢偷去,也隻當是師傅收受了。”
又過十來日,瞿鐵老回來了。吳振楚說了失竊的情形,瞿鐵老甚為驚異,親到吳振楚房中,問被褥桌凳移動的樣子。吳振楚照那日的形式,做給瞿鐵老看,瞿鐵老隻管把頭搖著。吳振楚問道:“師傅為什麼看了不住的搖頭呢?”
瞿鐵老道:“我因看這賊來得太希奇,本地方不端的人,因有些畏懼我,不敢在近處動手。近處沒有大富人,外來的盜賊,不屑在此地動手。至於我在這廟裏,休說本地方的人,便是江湖上,也少有不知道我是一文錢沒有的,有誰巴巴的跑到這裏來行竊呢?並且這偷銀子的人,舉動也太奇怪,將被褥翻亂還可說得過去,是恐怕有金銀藏在被褥底下,至於這桌凳,底下空洞無物,一望可知,如何用得著移開呢?”
吳振楚本是一個粗心的人,聽了隻覺得是奇怪,卻想不出什麼理由來,也懶得仔細研究,隻繼續著苦練工夫。練滿了半年,便問師傅可以下山了麼?瞿鐵老道:“乃得照前次的樣試試看。”
瞿鐵老這回左手拿了一條旱煙管,右手仍用兩個指頭,拈著一條虎筋,邊吸著旱煙,邊跨上木樁,教吳振楚拉扯。吳振楚盡力拉了一下,虎筋不曾拉斷,瞿鐵老也不曾拉動,隻見旱煙鬥上的煙灰,被拉得掉下了些兒。吳振楚正心中慚愧,瞿鐵老倒興高彩烈的跳下來笑道:“行了,隻這一下工夫,已是不容易找著對手了。我在這裏,雖收了不少徒弟,隻你一個人的年紀最大,你要算是我的大徒弟,因此不能模模糊糊的放你下山去。如今你的武藝,在懷抱絕藝的山林隱逸之士當中,就出手不得,然在江湖上,盡管橫行南北,包你不會遇見對手。不過在我門下學武藝的人,待人接物,務以禮讓為先,非到萬不得已,不許動手打人,尤不許傷人要害。你此番成功下山,一切行為,務必謹慎。倘若仗著所學的工夫,無端將人打死或打傷,哪怕在數千裏以外,我得信非常迅速,那時決不輕恕你。”
吳振楚道:“不敢欺瞞師傅,弟子此番傾家蕩產出來學武藝,為的是要報仇雪恨。
弟子隻要將仇人製服了,以後斷不敢輕易和人動手。”
瞿鐵老點頭道:“既是為報仇學武藝,那就不在此例,隻是你的仇人是誰,用得著這麼苦練了工夫去報複?”
吳振楚道:“仇人卻是個無名小卒,和弟子同鄉的,姓陳名誌遠,癆病鬼一般的東西,倒有些兒本領。”
瞿鐵老很驚詫的闊道:“誰呢,陳誌遠嗎?”
吳振楚應“是”。瞿鐵老仰天歎了口氣道:“你怎麼會和他有仇?”
吳振楚看了瞿鐵老的神氣,也驚訝道:“師傅倒知道他嗎?他和弟子的仇,深得很呢!師傅為什麼歎氣?”
瞿鐵老道:“你的仇人既是陳誌遠,快不要說報複的話了。”
吳振楚問道:“為什麼呢?師傅和他有交情麼?”
瞿鐵老搖頭道:“不是,不是!可惜你不早把這話說給我聽。”
吳振楚道:“早說給師傅聽怎樣。”
瞿鐵老道:“早說給我聽,也不至教你受這二年半的辛苦。”
吳振楚聽了,仍是不懂,同為何可以不受這二年半的辛苦。瞿鐵老道:“你要報陳誌遠的仇,休說練這二年半,不是他的對手,便練到和我一樣,也不是他的對手。你這一輩子,也不要望有報複的時候。”
吳振楚見是這麼說,知道自己師傅不會說謊話,登時想起從前受的羞辱和二年半的白辛苦,隻氣得伏在瞿鐵老跟前痛哭。不知瞿鐵老怎生擺布,哭振楚的報仇究竟怎生報法,且俟第四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