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齊四將那女子送到清淨庵裏,隻見無住老尼正和廣惠和尚對麵坐著談話。齊四不覺怔了一怔,暗想:我在庭院中舞劍,聽得哭聲的時候,師傅不是獨自坐在房中做功課的嗎?他老人家平日在夜間,從來不見出過房門,怎的這時卻到了這裏?心裏一麵懷疑,一麵緊走上前,先向無住見禮,然後向自己師傅見禮,正要開口將搭救女子的情形稟明,廣惠已點頭含笑說道:“不用你說,我已知道了。”
無住向齊四合掌道:“勞居士解救了貧僧的小徒,感謝,感謝!”
齊四忙鞠躬答禮,心裏卻是納悶,怎麼這女子是她的徒弟,師傅不是曾說她道法很高的嗎,如何自己徒弟在難中幾年並不去解救呢?並且這女子又沒有落發出家,怎麼是她的徒弟?心裏正自這般疑惑,忽見這女子走到無住麵前,雙膝跪下說道:“師傅不就是某年某月在我家化緣,向先父母要我做徒弟的嗎?”
無住哈哈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錯。你父母那時若肯將你化給我,這幾年的困苦和今夜死中求活的事也沒有了。”
廣惠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道:“貧僧在此數年,隻因忠王生成一身仙骨,立願要渡脫他,也可因此減除一分浩劫。無奈數由前定,佛力都無可挽回,貧僧隻好回山去了。”
說時,望著齊四道:“你有了這點兒本領,此後能時時向正途上行事,保你充足有餘,若仗著這點兒本領去為非作歹,將來就必至死無葬身之地。須知,我傳你的本領,是因你的根基還好,想你替我多行功德。替我行的功德,也就是你自己的功德。你在此地的事,不久自然會了。此間事了之後,便是你廣行功德的時候。”
齊四聽了,問師傅將去哪裏?廣惠不肯說,隻說:“你此後的居心行事,固能不負我的期望,到了那時候,我自然來渡你。不然,你便來見我也無用。”
廣惠說了,即向無住告辭,轉眼就不知去向了。齊四惘然回營。
李秀成次日得了伺候廣惠的兵丁呈上廣惠留下告別的字條,心中甚是不快,忙傳齊四上來,盤問廣惠走時說了些什麼,齊四依實說了,隻不提搭救女子的事。李秀成聽了,不免有些追悔,但是這時一身的責任太重,清兵又圍攻正急,隻好付之一歎。不久南京被清兵攻破了,齊有光死於亂軍之中,齊四背著齊有光的屍逃出來,擇地葬埋了,遂遵著廣惠臨別時的吩咐,遊行各省,竭力救濟因戰事流離顛沛的人民,其間俠義之事,也不知做了多少,直到與曹仁輔見麵,幾十年如一日。這便是金陵齊四的略曆。
這日齊四清早起來,偶然想起自從與曹仁輔、巴和開設仁昌當店以來,已有好多日子不曾去姑母家問候,心裏很有些惦記。吃過早飯,即對巴和說了,去姑母家問候一番便回,想不到走後就出了大漢來贖錫酒壺的事。
齊四問候了他姑母,回頭沿著川河行走。川河裏的水,人人都知道是急流如箭,行船極不容易的。上水船拉索纜的夫子,大船要幾百名,小船也得一百或數十名。齊四這時心境安閑,跟著一般拉纜的夫子,慢慢的向上流頭走,細玩流水奔騰澎湃之勢。船隨川轉,剛繞了一處山灣,耳裏便聽得一陣吆喝驚喊的聲音,夾雜著激湍濺潑的聲音,儼然如千軍萬馬,奮勇赴敵的樣子。齊四舉眼看時,原來上流頭有一艘大巴幹船,順著急流直衝而下,比離弦之箭還要加上幾倍的快迅。相離不過二百步遠近,就有一條小烏江船,正用著三五十名拉纜夫,一個個彎腰曲背的往上拉,照那大巴幹船直衝而下的航線,不偏不倚正對著烏江船的船頭。巴幹船上的艄公連忙轉舵,無奈船行太快,兩船相隔又太近,艄公盡管轉舵,船頭仍是不能改換方向。兩船上的人和岸上拉纜的夫子,見此情形,大家都慌亂起來,不約而同的齊聲吆喝。齊四看了,也不由得代替烏江船若急,眼見得兩船頭隻一撞碰,烏江船又小又在下流,斷沒有幸免的道理。說時遲,那時快,正在這個大家驚慌得手無足所措的當兒,俄見烏江船艙裏,猛然竄出一個中年漢子來。
那漢子的身手真快,一個箭步竄到船頭,一伸腰肢,右手已將擱在船頭上的鐵錨擎起,作勢等待那巴幹船頭奔到切近,隻一下橫掃過去,“喳喇”一聲響還不曾了,那巴幹船便如撞在岩石上一般,船頭一偏,從烏江船邊挨身擦過。瞬眼之間巴幹船早已奔向下流頭去了,烏江船隻晃了兩晃,一些兒沒損傷。
那漢子這一錨沒要緊,隻是把船上、岸上的人,都驚得望著漢子發征,一個個倒說不出什麼話來。那漢子神色自若的,從容將手中錨安放原處,就仿佛沒有這回事的樣子。
齊四不由自主的脫口叫了一聲:“好!”
這“好”字才叫出口,卻又甚悔孟浪似的,連忙掉轉臉看旁邊,好象怕被那漢子認識的一般。烏江船上的船戶,六、七人圍住那漢子說笑,約莫是向那漢子道謝。齊四心想:這人的本領,真是了得。我今日既親眼看見了,豈可失之交臂,況且我店裏正少一個保管首飾的人,看這人一團正直之氣,又有這般本領,若能結納下來,豈不是一個很得力的幫手!
齊四雖這麼思量著,卻苦於水岸兩隔,不便招呼,忽轉念一想,我何不如此這般的做作一番,怕他不來招呼我嗎?主意已定,即挨上拉纜的夫子隊裏,看見一個年紀稍老、身體瘦弱的夫子,拉得滿頭是汗,氣喘氣籲,一步一步的提腳不動。齊四即向這夫子說道:“可憐,可憐!你這般老的年紀,這般弱的體格,還在這裏拚著性命拉纜子,我看了心裏很難過。我橫豎是空著手閑行,幫老哥拉一程好麼?”
那夫子一麵走著,一麵抬頭望了望齊四說道:“好自是好,隻是你幫我拉一程隻得一程,你去了仍得我自己拉。”
齊四笑道:“拉一程便少了一程,你把帶子給我吧!”
那夫子累得正苦,有人代勞,當然歡喜,笑嘻嘻的從肩上卸下板帶來,交給齊四。齊四也不往肩上搭,右手握住板帶,左手朝後勾著纜予,大踏步的向前走。在前麵的夫子,忽覺得肩上輕鬆了,都很詫異,一個個停步回頭,看那烏江船,就和尋常走著順風的船一樣,急流水打在船頭上,浪花濺得二,三尺高。齊四日裏喝著快走,兩腳更加快了些。一般拉纜夫看了,才明白是齊四的力大,獨自拉著烏江船飛走,大家都不由得驚怪,見齊四走上來喊著快走,隻得都伸著腰,嘻嘻哈哈的跑。也有些覺得奇怪,邊跑邊議論的;也有些看了高興,口裏亂嚷的。總之,嘩笑的聲音,比剛才吆喝的聲音,還來得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