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他要決定的事情實在關係重大,也許算得是他一生中最大膽的一次決定。像今夜這樣的決定,在賀人龍、李國奇、鄭嘉棟等大將都較容易,然而他和賀人龍等大將不同。他在全國將領中聲望較高,兵力較強,目前人馬在十萬以上,他自己受封為平賊將軍,麾下有總兵和副將職銜的將領成群,榮譽和權勢遠超出一般鎮帥之上。十幾年來,他很少打敗仗。尤其自從崇禎十二年在羅猴山受過一次挫折之後,他每遇戰事總是小心籌劃,大膽進攻,獨當一麵,不願受擔任督師或總督的文臣節製,朝廷上都罵他驕橫跋扈,然而他總是處在勝利之中,不斷地建立功勳。特別是對張獻忠作戰,他幾乎是每戰必勝。所以榮譽和權勢都使他對今夜要做的決定大為苦惱。前天他就在思慮著這一挽救全軍的辦法,臨到行動關頭,他卻不能不躊躇了。
他繼續站在土堆上,在星光月色下默默思忖,下不了最後決心。突然,他看見就在昨天他想奪占的那座炮台左右,又出現了兩座黑影,使他頓吃一驚。他推測:這必是對方在天黑以後趕築起來的兩座炮台,大約不到天明,三座炮台上的大炮就會一齊向他營中打炮。他憤憤地罵了一句:“李瞎子要專打我了!”頓時下了決心,不再猶豫。
當他回到帳中時,將領們已經來齊。大家見他進帳時神色嚴峻,嘴唇緊閉,知道戰事臨到了決定關頭。但是都猜不透他如何決定,有人猜想他可能按照幾天前的主意,下令向敵人全力進攻,奪取正北的炮台和營寨,直趨開封近郊,背城紮營,以求立於不敗之地。有人知道向闖營進攻不易,胡亂做些別的猜測。等他坐下以後,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整個大帳中靜悄悄的,氣氛緊張。倘若此時有一枚繡花針落在地上,大概也會被人聽見了鏗然聲音。左良玉先向按官職高卑分兩行肅立的眾將官掃了一眼,輕聲問道:
“如今這局勢,你們都清楚。你們看,這個仗,應該如何打才能夠使我們全軍不至於潰敗?”
眾將領相顧無言。從正東方傳過來三次隆隆炮聲。左良玉心中明白,這是敵人故意向丁啟睿營中打炮,使他不提防正在趕築的專門對付他的另外兩座較大的炮台。他因為自己看透了敵人的詭計,不自覺地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隨即,他又用威嚴的目光遍視眾將,等待他們說話。一個職位最高的將領見別人都在望他,他習慣地輕輕清一下喉嚨,回答說:
“請大帥下令!職將等追隨大帥多年,大帥要我們怎麼打,我們就怎麼打。拋頭顱,灑熱血,全憑大帥一句話。”他看大帥並未點頭,又接著說了一句:“或奪取上遊水源,或直趨開封城下,請大帥斟酌,但不可遲疑不決,誤了大事。”
左良玉聽了這些話,全無特別表情,於是轉向一位素有智囊之稱的幕僚,輕輕問道:
“局勢如此不利,你是智多星,有何善策?”
這個幕僚本來想勸他退兵,但是不敢說出,怕的是一旦退兵會引起全軍崩潰,日後追究責任,他就吃不消了。略一思忖,故意說道:
“依卑職看,拚力北進,打到開封城下,也是一個辦法,大帥以為如何?”
左良玉冷冷一笑,搖頭說:“已經晚了。”
於是帳中又一陣沉默。左良玉知道大家拿不出好主意;目前時間緊迫,也不允許在這裏商量太久。他嚴肅地望望大家,說:
“目前想去開封,為時已晚;要進攻李自成大營,奪取上遊水源,斷難成功。惟一上策是離開這裏,立刻離開,不能等到天明。”
全體都吃了一驚,所有的目光又一次都集中注視在左良玉的臉上。他帶著焦急和憤怒的眼神,繼續說道:
“剛才我看見賊營又在修築兩座炮台,連白天修築的一共有三座大炮台。等黎明修成後,必然會向我營一齊開炮,敵人的三十萬人馬看來也會同時向我們進攻。到那時,丁營、楊營會先我們而逃。他們一逃,我們三麵作戰,也許是四麵被圍,再想退走就來不及了。如今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我們離開這裏,先走為上。”
有人問道:“我們現在一走,丁營、楊營還有虎營,這三營怎麼辦?”
左良玉冷冷地說:“那就得聽天由命了。如今保我們左營十二萬將士的性命要緊,顧不了那麼多了。”
又一幕僚問道:“倘若丁督師、楊總督、虎鎮的人馬一旦覆沒,朝廷豈能不問?”
左良玉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說:“朝廷事我早看穿了。今日隻說今日,保我們將士要緊。日後事何用今日擔憂!”
那個幕僚嚇得不敢再說話。左良玉又說道:“我們先往許昌撤退,到許昌立定了腳跟,再作計較。”
有些人明曉得許昌不是立足之地,但也不敢多問。其實左良玉話雖然這麼說,他的目的也不是駐軍許昌,而是要從許昌直奔襄陽。他認為河南已經完了,在中原決無他左良玉立足之地,隻是他不願馬上把奔往襄陽的話說出來。
大家正等待他說出如何能夠全師而退,左良玉忽然提高聲音說:
“諸將聽令!”
所有的人都一下緊張起來,恭敬地站直身子,注目望他。隻聽左良玉非常清楚地把退兵的部署一條一條說了出來。哪一個將領在前開路,哪一個將領在後護衛,哪一個將領居中策應,他都考慮得十分仔細,說得十分明白。最後,他命令諸將出去後馬上整隊,等他的號令一下,立即出發。
負責在前開路的將領問道:“我們向西南去,要穿過丁營、楊營的部分駐地……”
左良玉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事到如今,管不了那麼多!”
眾將肅然退出。
大約到三更時候,有幾個騎兵從左營中軍奔出,分向左軍各處。沒有號角,也沒有人大聲呼叫,但見各部營寨的人馬都按照預定的部署開始向西南迅速開拔。當他們經過丁營、楊營的部分防地時,衝亂了這兩營的人馬。丁啟睿和楊文嶽都派人來找左良玉詢問:“是何緣故,忽然撤走?”左良玉根本不見他們的人,隻命他的中軍簡單回答:
“奉了皇上十萬火急密旨,要繞道去救開封。”
來人又問:“救開封為何往西南退走?”
“此係機密,不便奉告。”
左營人馬就這樣直奔西南而去,順路還奪取了丁營、楊營的一些騾馬。丁、楊兩營的將士事出意外,趕緊出來攔阻,同左兵互相殺戮,各有死傷。但左營的將士不敢停留,一麵砍殺,一麵放箭,一麵急忙趕路。
丁啟睿在帳中急得頓足歎氣,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來這麼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隻得去找楊文嶽商議,可是馬上有人報告他,楊營也匆匆撤走了。原來,楊文嶽曾有項城火燒店的經驗,那一次他幾乎未能逃脫,全虧將士們把他強擁上馬,撇下了傅宗龍,才保住一條老命。現在一見左良玉逃走,他不管督師丁啟睿生死如何,馬上將自己的部隊集合起來向南方奔逃。丁啟睿知道楊文嶽已經扔下他逃走,趕快在他的親兵親將的保護下向東南狂奔。由於逃得太急,連皇帝賜他的尚方寶劍也丟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丟掉了督師大印和皇帝敕書。
總兵虎大威原歸楊文嶽指揮,本想保護楊文嶽一起逃走,沒想到楊文嶽沒有給他打招呼就先逃走了,接著聽說丁啟睿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勢已去,便率著自己的人馬也向東南方向逃走。
官軍整個崩潰了。十七萬人馬分為幾支:大支是左良玉的部隊,另外是楊文嶽一支、丁啟睿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過程中,每一支又分為若幹股,互相爭道奪路。將士們恨不得自己比別人多生兩條腿,或能長出一對翅膀。
惟一不同的是左良玉的人馬。雖然也是逃離戰場,但是一路上部伍不亂,哪一個將領在前,哪一個在後,哪一個在左,哪一個在右,基本上都能按照他的命令行動。他的帥旗已經卷了起來,由掌旗官手下的兵士扛著,緊緊跟在他的後麵。他自己雖然換上了小兵的衣服,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作為全軍主腦,一切情況都有人隨時向他稟報,他也隨時發出必要的命令。士兵不曉得他在什麼地方,可是他的親兵親將,特別是中軍營的將士,都曉得他的所在。這些情況確實表現出左良玉不惟經驗豐富,而且確有大將之才。
不僅如此,對於如何應付義軍的追擊,如何迎擊義軍的攔腰截殺,他胸中也全有準備。他雖然騎兵不多,不足一萬,但都在打張獻忠時經過惡戰鍛煉,比較精銳。他命令騎兵一部分在後掩護,一部分分在兩翼。還派了許多遊騎在三四裏外巡視,如發現敵人,一燃火光,全營馬上可以占據地形,等待迎戰。另有二萬步、騎精兵作為中軍營,隨著他的最精銳的帥標營三千人馬,一同前進,倘若某處出現危急,隨時可以策應。
太陽慢慢地上了樹梢,左軍經過緊張的奔跑,已經走出五十裏以外。騎兵還不怎麼樣,步兵已經顯得困乏。幾天來大家水喝得不多,東西也吃得不多,在平時也許跑五十裏還能保持精神,今天就不同了。左良玉很慶幸李自成不知道他會逃走得這麼快,不曾派人馬攔住去路。
又走了一二裏路,他們發現義軍的騎兵追了上來,人數約有二萬左右。左良玉心中一驚,立刻命令後隊做好迎戰的準備。但奇怪的是,這支義軍並不逼近左軍,總保持著二三裏路的距離。有時派出小股騎兵前來騷擾,並不認真打仗,與左軍稍一接觸便退了回去。就這樣,左軍在前麵走,他們在後麵走,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良玉發現前無伏兵,後麵的追兵人馬不算多,也不窮追,開始放下心來。他擔心人馬過分疲倦,倘遇意外,不能倉促應戰,便下令全軍趕快休息打尖。在打尖的時候,部隊還是十分整齊,擺好了迎戰的陣勢。闖王的騎兵也停了下來不再前進,偶爾有數十名至多數百名騎兵走到左軍附近窺探,可是左良玉的騎兵一迎上去,他們便趕快退走。
不一會兒,左營將士們都吃了幹糧,飲了冷水,精神恢複過來,馬也飲了水,大軍又繼續前進。義軍也照樣在後麵跟隨,仍不逼近。左營的將領一般都富有作戰經驗,見此奇怪情形,絲毫不敢鬆懈。也有些人心中感到納罕:為什麼李自成的這一支大約兩萬人馬不窮追猛打呢?他們人數雖少,但這些日子來休息得好,精力旺盛,如果猛衝一下,左軍是會吃虧的。這麼想著,有人就在馬上小聲議論起來。
左良玉知道將領們心懷疑團,在馬上望了望左右親隨,說:
“這有什麼可稀罕的?自古打仗,誰都知道有兩句話,就是‘窮寇莫追,歸軍莫遏’。現在我們不是打了敗仗,是全師退出水坡集,奔往許昌,萬眾一心,軍容嚴整。李瞎子不願同我們打硬仗,怕損失他的人馬。他們跟在後麵為什麼?還不是想把我們沿路遺棄的軍資搶去,看我們有機可乘時撿點便宜。要緊的是我們自己不疏忽大意,不給敵人便宜撿。”一個身邊的將領說:“大人,跟在我們後麵的隻有李瞎子的一部分人馬,我擔心他的大軍會隨後追到。”
左良玉說:“我想,他吃柿子揀軟的。眼下他的大部隊人馬,正在一心一意地去消滅丁、楊兩軍,兩天之內不會全力來追我們。”
一個常在身邊的清客向他奉承說:“大帥知己知彼,用兵如神,全師而退,未失一兵一卒。自古名將用兵,罕有如此!”